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第二天银脑提前离开了史屯。
城里人跑到史屯街上说,老八这回厉害,马上要把城里的守备军打死光了。不死的也都投降的投降,起义的起义。现在的老八叫解放军。葡萄一听这名字,不知道是“解”什么“放”什么。街上也听得见炮声,夜里看看天边,这里红一片那里亮一片。她问一个作坊伙计又是打什么哩?
伙计也说不太明白。他说:“咱村村都有打孽的不是?你男人铁脑说不准就是有人趁乱世打孽给打死了。解放军和国民党,那也就像打孽,打了好几十年。这回可要打出子丑寅卯来了。”
城里人把孙家店堂挤得缝也没有,买点心、买药品、买烟酒。自然也有贼溜溜买鸦片的。大家都说:快打完了,快打完了。葡萄发现好几个人都穿错了鞋;一只鞋一个颜色,要不就是两只鞋一顺儿拐。物价一天一天不一样,孙怀清对城里主顾们说,要是猪上膘上这么快那可美。他不停地撕了刚贴的货品价格,再贴上新写的,城里人票子不够,只得拿首饰、钟表、衣服去当铺卖。卖了再来买孙家的点心充饥。
太阳一落孙怀清就马上叫伙计打烊,他和葡萄把一天的流水立刻兑成银洋。兑大洋的时候,孙怀清机警得很,看看有人跟上没有。若没人跟,他才和葡萄一前一后回店里。
贰
孙怀清的父亲在作坊的一个角落挖了个小地窖,遇上土匪能躲人也能藏东西。地窖的出口在后院门外,上面搁的都是打破的酱油缸、醋缸。孙怀清知道,他做事尽管是严丝密缝,也挡不住贼惦记他。他每天兑现洋的事虽然只有钱庄的人知道,但风声必定会漏出去。有贼心有贼胆就必有贼眼贼耳,不知在哪片黑影里猫着的人正支着一对贼耳,专门找的就是这类风声。他总是把伙计们打发得一个不剩时才和葡萄一块藏银洋。藏也不能藏太深,他马上还得把它们花出去进货。进货的价也是一会儿一个样,兑成银元,他蚀得少些罢了。价涨成这样,做了几十年生意种了几十年地的孙怀清也觉着招架不住了。
大乱的局面似乎没有终了的征候。打孽的、报仇的都趁乱来了。村里一个年轻寡妇叫槐槐,也是四四年那个夏天黄昏认回个老八游击队,牺牲自己男人守寡的。这天夜里她公婆在院子里大哭大喊,说有人把槐槐给杀了。村邻们打起灯笼跑到槐槐家院里,见槐槐秀秀气气的一个头和身子隔开两尺远,扔在她屋门口。大门上着锁,凶手是从她床下的洞里钻出来的。大家一个个去看床下那个洞。凶手可有耐心,从外面老远慢慢地挖,一直挖进这屋床底下。很快有人传谣,说那是她公公叫人干的。她公公没了儿子,恨这媳妇恨得钻心入骨,最近又见这媳妇天天晚上跑出去,村里秘密老八要把她说给另一个秘密老八做媳妇。她公公就找了个亡命徒,穷得把闺女都卖了。他和这亡命徒说:知道你孝;你妈要死了,你也买不起棺材,你给我把这事弄成,我自己不睡棺材了,给你妈睡。村里人知道这老汉别的不好,就好寻摸好棺材,早早给自己和孩子妈置好了两副大寿材,没事就在里头睡睡。亡命徒反正也没地可种,天黑就打洞,把半里路的洞打成了。不过村里各种邪乎故事都有,传一阵子,没说头没听头了,就又开始传别的。接下去就是传孙怀清杀匪盗的事。问他有这事没有,他嘻哈着说咋没有?匪肉他都卖给水煎包子铺了,他叫人吃水煎包子的时候看着点,别吃着匪爪匪毛。说笑着,他还是站在一局棋旁边骂这边孬骂那边笨,叫人拱卒又叫人跳马,不是怂恿这个悔棋,就是帮那个赖账。弄急了,下棋的人说:你能,你来下!孙怀清便说他后面油锅还开着哩。
知道真情的只有葡萄。这天孙怀清和葡萄准备完第二天的货,已经二更了。他怕回村路上不安全,就和葡萄在店里凑合打个盹。葡萄在店堂里睡,他睡在作坊里。下半夜,有动静了。那人把门边的几块砖挪了出去,一个洞渐渐大起来。明显不是一天功夫了,也许这几块砖让他早早就撬松了。
铡刀摆好,张开的刀口正卡在洞边上。过了一会儿,洞能钻条狗了。他蹲在旁边,心想这一定是他过去没喂熟的“狗”,现在野出去做狼做狈了。
过一会,一只胳膊伸进来了。
孙怀清正要往下捺铡刀把,马上不动了。他差点上了当。这货还真学了正经本事,懂得用计,先弄条笤帚把裹了破衣服伸进来,看看里头有刀等着没有。孙怀清简直要笑出来了。
外头的人看看笤帚没挨刀,便伸进一只真胳膊来。孙怀清在想,是条右胳膊哩。右胳膊给他去掉了,这货以后再偷不成了。不过摇辘轳把也摇不成了,抱孩子也抱不成了。渐渐的,一个脑瓜顶也进来了。孙怀清想,对不起了,断一条右臂还不如把颈子也断了,不然一个男人,留条命留条左胳膊怎么养活老的小的?
他突然发现这脑瓜眼熟。脑瓜上长秃斑留了几块不毛之地,肉铜板似的光亮。这脑瓜是史五合的。五合来作坊学徒是五年前,他过去在洛城炸过油条麻花馓子,手是巧手。来时三十岁,收下他是图他手巧。也是老规矩,新来的学徒一进作坊就吃三天糕点。最好最油腻的,尽吃,全都是刚刚从油锅捞上来,泡过蜂蜜、桂花、糖汁,撒了才炒的芝麻,一口咬下去半口蜜半口油,直拉黏扯丝。任何一个徒工都说:那香得呀,扇嘴巴子都不撒嘴!吃到下午,头都吃晕了。第二天再吃,能少吃一半,第三天一吃,胃里就堵。从那以后,徒工一闻糕点的味胃里就堵,偷嘴一劳永逸地给制住了。只有五合个别。他连吃三天点心,馋劲越吃越大,后来的一年里,他抹把汗、擦把鼻涕的工夫都能把一块蜜三刀或千层糕偷塞到嘴里。而且他练了一手好本领,嚼多大一口点心脸容丝毫不改嘴巴丝毫不动。要不是有一回药老鼠的几块点心搁错了地方,孙怀清追查不出只得毁掉全部点心。五合不会承认他偷嘴的事。他一听药老鼠的点心没了,哇地就吓哭了。招供他偷吃了至少二十块点心,不知是不是吃了老鼠那一份儿。
等五合上半身钻进来,孙怀清把铡刀捺在他背上。五合一抬头,孙怀清说:你动我就铡!五合说:别铡别铡,二大是我!铡的就是你,你路可是熟啊,来偷过几回了?这才头一回!二大饶命!五合你不说实话,刀下来啦!两回两回!都偷着啥没有?偷着了点心,还有香油!……还有呢?没敢多偷,二大饶命!哎哟!可不敢往下铡!……
葡萄这时从前面店堂过来了,手上掌着煤油灯,另一只手拢着散乱的头发,见二大骑马蹲裆,手握着铡刀柄。他叫洞里出来的脑瓜顶说实话,不然刀就下来了;刀一下来,五合就不是五合了,就成“八不合”啦。
他抬头喊:“葡萄,搬凳子,叫你爹我坐着慢慢铡。”
五合赶紧承认:“三回三回!第三回啥也没偷成!”
“那你会空着两手回去?”
“……听人说你这儿藏的有烟土,我想弄点儿卖给那时候驻咱这儿的老总!……二大可不敢铡呀!……找半天没找着烟土,我就走了……二大,铡了我也就这了。再没实话了,实话全说完了!”
孙怀清接着问他:“那你今天来干啥?”
“看能偷点儿啥偷点儿啥呗,实在没别的,凑合偷点心呗。”
“偷点心还凑合偷点儿?我和葡萄还舍不得吃呢!”
“那是二大您老想不开……”
“我想不开?!”
“哎哟得罪二大了,打嘴打嘴!”
这时二大冲葡萄喊:“葡萄愣啥呢?还不去叫他妈来!”
五合的上半身哭天抢地:“可不敢叫俺妈!”
“不叫你妈以后你还惦记着来找二大我的现大洋,是不是?你跟我扯驴蛋我就信了?你偷的就是现大洋,苦找不着,是不是?”说到这儿二大又喊:“葡萄,我刚才咋说呢?”
葡萄趿拉着鞋,装着找鞋拔子,嘴里说:“这就去!”
“葡萄大妹子,可不敢叫我妈呀!叫她来我还不如让二大给铡了呢!”
二大说:“葡萄,那咱铡吧?”
葡萄憋住笑,歪头站在一边看。五合哇的一声大叫起来:“那是肉哇!”
二大说:“铡的就是肉!”
[1] [2] [3] [4] [5] [6] [7]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