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这下可好,他把全部性命拿来和她拼。她没了铁锨,就靠那柜子和她自己身子抵挡。门快让他给晃塌了,她两脚蹬着地,后背抵住柜子,门塌就塌吧。
  鸡叫头遍的时候外头安静了。她还是用背顶住柜子,一直顶到院子里树上的鸟都叫起来。她摸摸身上,汗把小衫子裤衩子贴在她皮肉上。她把柜子搬开,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院子是空的。门栓还有半根钉子吃在木头里,他再撞一下就掉下来了。
  院子一片太平,桐树上两只鸟一声高一声低的在唱。她觉着一夜在做噩梦,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把铁锨靠在她窑洞门口,像是谁借去使,又悄悄给她还回来。要不是地上乌黑的几滴血,她就会迷了:是真发生过一夜恶斗还是一夜梦魇。
  那血不知是他哪里流出来的。
  她洗了脸,梳上头,馏了几个馍装在篮子里,下到地窖里。新起的红薯堆在窖子口边,一股湿泥土的味道掺和在红薯的甘甜浆汁气味里。她叫二大吃饭,又告诉他白天的干粮给他备下了。
  她把那小木桶拎上窖子,到茅房里倒了,又舀些水涮了涮,倒在院子里种的几棵萝卜秧上。她把便桶提回去时,绞了个毛巾把子,让二大擦脸。
  二大看葡萄从窖子洞壁上下来,就像走平地一样自如得很。他再也不说“能躲多久”那种话了。每回他说:“孩子你这样活人老难呀!”他就明白,这句话让她活得更难。他有个主意,在她把他的挺给人那天就从他心里拱了出来。这一年多,这个主意拔节、抽穗、结果,到这天,就熟透了。
  一年里他见葡萄缝小衣裳,做小帽子,或者纳小鞋底,知道她有办法见到挺,跟收养挺的人还有走动。他什么也不问她,平常说的话就是养猪,烧砖,种地的事。有时他也听她讲讲村里谁谁嫁出去了,谁谁娶了媳妇,谁谁添了孙子,谁谁的孩子病死了,或者谁谁寿终正寝。史屯四百多户人的变化是她告诉他的。从挺被送走之后,她再不说谁家添孩子的事。
  葡萄听他掰开一个蒸馍,撕成一块一块往嘴里填,问道:“爹,昨晚睡着没?“
  “睡了。”
  “没睡白天再睡睡。”
  他答应了。但她还是瞪着眼瞅他。窖子下头黑乎乎的,不过他俩现在不用亮光也知道对方眼睛在看什么。她和他都明白,忙到五十多岁老不得闲睡觉的人,这时整天就是睡觉一桩事,他怎么能睡得着?再说地窖里白天黑夜都是黑,睡觉可苦死他了。自从他再也听不见挺的哭声,他差不多夜夜醒着。因此,昨夜发生的事他一清二楚。他听见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闷声闷气地恶战,他已经摸到窖子口上,万一葡萄要吃春喜的亏,他会蹿上去护葡萄一把。他两只脚蹬在窖子壁上的脚蹬子上,从酸到麻,最后成了两截木头。他没有上去帮葡萄,是为葡萄着想,他再给毙一回也罢了。五十七岁寿也不算太小,葡萄可就给坑害了。窝藏个死囚,也会成半个死囚。
  葡萄说:“爹,今天要下地干一天活,水和馍都在这儿。闷得慌你上去晒晒太阳,有人来花狗会咬。”葡萄说着,就往地窖口上走,两脚在红薯堆边上摸路。
  “那个孽障娶媳妇了?”他突然问。
  她知道他问的是少勇。
  “娶了吧,”她回答。“那回他说,两人都看了电影了。”
  “孽障他是真心待你好。”他隔了一会儿说道。
  “这时恐怕把相片也照了,花轿也抬了。”她一边说一边蹬上地窖。
  “葡萄,啥时再让爹看看挺,就美了。”
  她没说什么。就像没听见。
  听着她走出院子,锁上门,和花狗说着话,走远了。他使劲咽下嘴里的干馍,站起身来。
  四周还是黑夜那么黑,他能看清自己心里熟透的主意。
  
  那时还是夏天,刚收下麦,交了公粮。她到贺镇去走了走,从兰桂丈夫那里买了些药丸子、药片。兰桂丈夫的小药房现在卖洋药了,治伤风治泻肚的都有。她在兰桂家吃了午饭,就赶到河上游的矬子庙去。侏儒们在头一天就到齐了,此时庙旁边一片蚊帐,蚊帐下铺草席,这样就扎下营来。侏儒们祭庙三天,远远就看到焚香的烟蓝茵茵地飘浮缭绕。河上游风大一些,白色的蚊帐都飞扬起来,和烟缠在一起,不像是葡萄的人间,是一个神鬼的世界。
  她还是隐藏在林子里,看一百多侏儒过得像一家子。黄昏时他们发出难听的笑声,从庙里牵出一个男孩。男孩比他们只矮一点儿,口齿不清地说着外乡话。侏儒女人们围着他逗乐,他一句话一个举动都逗得她们嘎嘎大笑。一个中年的侏儒媳妇把自己衫子撩起,让他咂她干巴巴的奶头。她的奶看着真丑,就像从腰上长出来的。她们便用外乡话大声说:“看咱娃子,干咂咂也是好的!”
  她不知怎么就走出去了,站在了男孩面前。侏儒们全木呆了,仰起头看着她把手伸到男孩脑袋顶上那撮头发上抹了抹。她想和侏儒们说说话,一眼看去一百多张扁圆脸盘都是一模一样地阴着。
  她觉着他们是不会和她说话的。他们和她是狸子和山羊,要不就是狗和猫,反正是两种东西,说不成话的。她也明白,他们这样盯着她,是怪她把他们挺好的日子给搅了。不然他们有多美?
  她只管摸着男孩的头发,脸蛋。男孩也像他们一样,仰着脸看她,不过没有怪她的意思。他看她是觉着她像一个他怎么也记不清的人。但那个人是在他心里哪个地方,不管他记得清记不清。
  不过他们的脸很快变了——他们见她放下背上背的布包袱,把包袱的结子解开,从里头拿出一瓶一瓶的药。侏儒们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瞧病,所以他们最爱的东西是药。她不管他们理不理她,把药一样一样说给他们听:止泻肚的,止咳嗽的,止疼痛的。
  她把药全搁在地上,又把那个包袱也搁在地上。她走了以后他们会看见包袱里包的小孩衣服,一套单,一套棉,一对虎头鞋,一顶虎头帽。
  
  上千口子人都听钟声下地、歇晌、吃饭、开会、辩论。下午拴在史六妗子家麦地中间那棵百岁老柿树上的钟“当当”响起,所有低着头弯着腰的人全搁下手里的活站直身子,你问我我问你:这是下工的钟不是?不是吧,恁早会叫你下工?
  冬喜给选上了农业社社长,说话和志愿军作报告的人一样,都是新词。大家全傻着一张脸,将就着听他说。他说这个是“苗头”,那个是“倾向”,那个又是“趋势”。辩论是什么意思,史屯人最近弄懂了。辩论就是把一个人弄到大家面前,听大家骂他,熊他,刻薄他。
  下午打钟就是要在场院辩论。不少人试探着问:“这时还不把麦种下去?还辩啥论?”
  辩论会场就是当年日本人带走史屯八个小伙子、铁脑半夜叫枪打死的那个大场院。大家慢慢吞吞从地里走过来,都打听今天“辩谁的论”。前几回辩论是骂孙老六,把他的牲口教得可刁,牲口入了社闹性子,装病、踢人。
  半小时钟声不断,人才晃晃悠悠到齐。在地上盘腿坐定,蔡琥珀叫两个民兵:“有请史惠生!”
  带上来一看,就是史老舅。史老舅也有个大名,叫史惠生,没人叫慢慢就给忘了。一看这个被正经八百`叫着大名的人不过就是办社火爱扮三花脸的史老舅,人们“哄”的一声笑起来。史冬喜叫大家“严肃!”没人懂得“严肃”就是不叫他们笑,他们照样指着史老舅的茶壶盖儿头、苦憷脸儿、倒八字眉笑。他刚刚剃了头,刮得黑是黑白是白,为了叫大家辩他的论时有个齐整模样。史冬喜拿起胸前的哨子猛吹一声,然后说:“不准笑!严肃点!”人们这才不笑了,明白严肃就是不叫笑了。
  葡萄看见史春喜坐在一伙半大小伙子里。她看他裤腿一抹到底,上身的衫子也扣起五个扣子,就知道他上、下身都给铁锨铲伤了。她想:也不知伤得咋样。这几天他躲得没了人影,冬喜来两趟,背些麦麸给他家的猪吃。
  辩论已经开始半天了,大家都把史老舅当个狗呵斥。葡萄慢慢弄懂了,他们是骂他不入农业社。他给骂得脸更苦憷了,手去腰上摸烟袋,马上也有人呵斥:“把你美的——还想抽烟!”他赶紧把手缩回来。有人大声问:“史老舅,你凭啥不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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