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明天要割麦,还不早歇着去。”葡萄说。
“我妈和我嫂子老吵。一听她俩吵我可窜了。”
又过一会儿,葡萄已经把送饭的篮子挎到红薯窖子下头去了,春喜还在那儿蹲着。葡萄跟二大说:“可不敢吱声,不敢上来,春喜在哩。”
葡萄上到窖子上,对春喜说:“你还不回去?我可瞌睡坏了。”
“你睡你的。”
“那谁给我上门呢?”
“我给你看门。”
“也中。天不冷,你睡就在院里睡吧。”葡萄从磨棚里拿出几个苇席口袋,铺了铺。她心里明白,真叫他睡这儿,他就走了。
春喜往破烂苇草席上一滚,真睡了。春喜从小就是个俊秀的男孩,当年葡萄圆房,孙二大也给葡萄准备了一箱子被褥嫁妆,说葡萄是半个闺女半个媳妇,要挑个男孩给嫁妆箱子掂钥匙,六岁的春喜就当上了这个“掂钥匙小童”。到了要开箱的时候,问春喜讨钥匙,给了他一把糖果,他动也不动,再给他一把糖,他只管摇头。旁边大人都说这孩子精,知道乘人之危,别人给一把糖就交钥匙,他非得把衣服兜全灌满了!最后发现春喜真的把两个衣服兜塞满了糖,才从鞋里抠出钥匙交出来。
夜里葡萄起来,拿一条被单给春喜盖上。在月亮光里看,春喜的脸显山显水,像个成年人了。
割麦、打麦的几天,春喜和葡萄两头不见亮地在地里、场上忙。春喜忙得多狠,都要在猪圈边上蹲着看他的猪。葡萄撵不走他,只好说:“还不叫露水打出病来?去去去,睡堂屋吧。”
等春喜睡下,她赶紧下到地窖里,把饭送给二大,又把便桶提上来倒。好在地窖已不再是个地窖,已经是个屋了。地是砖地,墙和顶全刷了新石灰,乍一下去,石灰味刺得脑子疼。
二大问她:“春喜还在?”
葡萄说:“不碍啥事儿。他一个孩子,一睡着就是个小猪娃子。”
二大还想说什么,又不说了。葡萄懂他的意思,和他家走太近,纸会包得住火?
葡萄又说:“不碍啥事。”
二大也懂她的话:她什么都应付得了,还应付不了一个大孩子?
葡萄见二大看着她的眼光还是个愁。二大在小油灯里一脸虚肿,加上皱纹、胡子、头发,看着像唱大戏的脸谱。有时葡萄给他剪剪头刮刮脸,他就笑,说:“谁看呢?自个儿都不看。”她心里就一揪,想二大是那么个爱耍笑,爱热闹的人,现在就在洞里活人,难怪一年老十年似的。不过这对她来说也不是件愁人的事,事不躲人,人躲事,能躲过去的事到末了都不是事。
她走到自己屋门口,听见堂屋春喜的鼾声。睡下不一会儿,她听春喜起来了,开门出去。真是个孩子,连茅房都懒得跑,就在门口的沟里稀里哗啦尿起来。她想,有春喜做伴也好,省得男人们过去过来想翻她的墙。也省得村里人往红薯窖里猜。
交粮那天春喜和葡萄拉一架车。交了粮是中午了,葡萄和一群闺女媳妇去吃凉粉,春喜和一伙男孩看民兵刺杀训练去了。小学生也放农忙假,在街上搭个台唱歌跳舞,慰问几个受了伤的志愿军。志愿军来了个报告团在城里到处作报告,史屯小学也请了几个到学校来讲话。
小学生们用红纸抹成大红脸蛋儿,嘴里都在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蔡琥珀和冬喜把几个志愿军让到台上,下面的学生、老乡一齐鼓掌。葡萄心想,军装一穿,奖章一挂,大红纸花一戴,几个志愿军就长得一模一样了。看了一会儿,闺女媳妇们要去上茅房。街上的茅房人和粪全漫出来了,她们咯咯乐着跑到史屯文化活动室后面去。葡萄和她们蹲成一排,一边尿一边看着原来孙家百货店的院落。全荒了,铺地的石板也让人起得不剩几块了。
她们解了溲,疯疯傻傻、唱唱笑笑往外走,一群小伙子走过来,其中一个大声问:“你们去那后头是屙是尿?”
闺女们一个个脸通红,笑骂一片。媳妇们上去便揪住那个叫喊的小伙子,七手八脚,不一会儿小伙子的裤子就被揪下来。葡萄站在闺女那边,哈哈大笑。
小伙子们走进后院,看见地上一摊摊潮印,都二流子起来。他们中春喜岁数最小,问他们笑什么。给剥了裤子的小伙子说:“春喜你看看地上,哪儿是闺女尿的,哪儿是媳妇尿的。”
“那谁知道。”
“刚才咱见了三个闺女,七个媳妇。你好好看看,憨子!”
春喜好好看了一阵,还是不明白。
那个二流子小伙子说:“媳妇尿湿一片,闺女尿,一条线!再好好看看。”
春喜说有六个“湿一片”,剩下的都“一条线”。
另外几个小伙子便说:“哎哟,说不定王葡萄还是个大闺女呢!你们瞧这‘一条线’多长,准是她那大个头尿的!闹了半天铁脑、铜脑都不是铁的、铜的,全是面的!”
春喜盯着那“一条线”不错眼地看。
小伙子们笑得东倒西歪。
成立初级社那天晚上,春喜跑到葡萄家,苦哀哀地看着她说:“咱两家互助不成了。”葡萄叫他别愁,猪她会给他养好,鞋她会给他照做,冬天闲了,她照样领他上山打柴,烧砖卖钱。她看他还是满嘴是话,又一声不吭,再看看他眼神,葡萄想,她把他当孩子,可真错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长成个全须全尾的男子汉了。葡萄扮出个很凶的脸说:“今晚我不让你住这儿了啊。”
“我妈和我嫂子打得恶着呢。”
“我让你住,你妈和你嫂子都打我来了。”
春喜走了,半个月也没来看他家的猪。这天晚上葡萄听了读报纸回到家,给二大送了些吃的,在院子里乘凉。花狗汪汪了两声,摇起尾巴来。葡萄想,一定是熟人来了,不是李秀梅和她男人瘸老虎,就是冬喜兄弟俩。她站起身去开大门,门外谁也没有。她见花狗还是摇尾巴,骂了它两句,就回自己屋睡觉了。
刚睡着,她听见门外有响动。她摸黑走到窑洞门口,从门缝往外看,外头的月亮跟一盏大白灯似的照下来,照在一个男子身上。她马上明白他是谁。
他在外头敲了敲门,敲得很腼腆。
她踮起脚尖,把门顶上头一个木栓也别上了。他在外头听见了里头轻轻的“啪嗒”一声,敲门不再羞,敲得情急起来,手指头敲,巴掌拍,还呼哧呼哧,喘气老粗的。
她看了看那门,闷声闷气地打颤。外头的那个已不敲不拍,就拿整个的身子挤撞两扇薄木门。葡萄什么都修了,就是没顾上换个结实的门。陶米儿这门又薄又旧,门框也镶得不严实。
门缝给他挤得老宽,她蹲下往外看。她给做的鞋穿在那双长着两个大孤拐的脚上,看着大得吓人。她站起来,一泼黄土从门上落下,洒了她一头,把她眼也迷了。她揉着眼,啐了一口土,把柜子从床后面搬起来,搬到门后,抵上去。平常她推都推不动那个柜子,这会儿她把它顶在腰胯上,两手一提,就起来了。门外的那个开始撞门,一下一下地撞,头、胸脯、脊梁、轮着个儿地撞,撞一下,柜子往后退一点,门缝又宽起来,门栓“嘎嘎”地响,松了。
葡萄又把柜子抵回去,自己也坐了上去。她觉着奇怪:十七岁一个男孩子怎么和牛似的那么大劲。门和门框一点点要从墙上脱落下来,土落了葡萄一头一身。她从柜子上跳下来,把柜子也搬开,从床上揭起一根木条,顺着两指宽的门缝捅出去。
门外一声“呃!”然后就没声音了。
她知道那一下捅在他的大孤拐上。
十七岁一个男孩子,发了情又给惹恼,更是命也要拼出来。她想,这下子可要好好招架,木条捅不伤他还有一把铁锨,那是她拿进来填一个老鼠洞,还没顾着拿出去。他像头疯牛,往门上猛撞死抵。肉长的胸脯和肩膀把木头和泥土撞得直颤,眼看这血肉之躯要把土木的筑造给崩开了。
她看着那一掌宽的门缝,月光和黑人影一块儿进来了。她把铁锨拿稳,一下子插出去,黑人影疼得一个踉跄。扑上来的时候更疯了。她再一次刺出去,这回她铁锨举得高,照着他喉咙的部位。铁锨那头给抓住了,她这头又是搅又是拧,那头就是不放。她猛一撒手,外头唿嗵一声,跌了个四仰八叉,脑勺着地,双手抱着的铁锨插到他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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