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老驴死在第二天中午。
  
  英雄寡妇中最俊俏的叫李秀梅。她是当年土改工作队女队长保的大媒,嫁给了一个残疾的解放军转业军人。她丈夫在军队当首长的伙夫,受伤瘸了一条腿,转业到县粮食局当副科长,两个月前给打成了老虎。李秀梅娘家在山里,穷,也得不到“英雄寡妇”的救济金和奖状,所以她带着给公家开除的丈夫回到史屯种地来了。他们把城里的家当卖了卖,在离葡萄家不远的地方打了一个窑。
  村里的学生们头一天就围着瘸子看。不久便用废纸扎起小旗,在李秀梅家外面游行。还趴在窑院的拦马墙上,往下头院子里扔泥蛋子,石头,一会儿喊一声:“打倒瘸老虎!”
  村里的人们也都不搭理瘸老虎,他瘸到史屯街上称一斤盐,供销社的售货员也说:“打不起酱油哇?装的!贪污那么多钱会打不起酱油,光吃盐?”
  瘸老虎连自己媳妇也不敢惹,让他挑水,他瘸回来水洒了一半。李秀梅说:“你不会找一边高一边低的路走,那你不就两腿找齐了?!”
  葡萄和他在井边碰上,对他说:“咱这儿井深,不会摇辘轳把打水可累着哩。”
  他吃一惊,心想到村里一两个月了,还没人和他这样家常地说说话。他说:“是是是,井是深,有一百多尺深吧?“
  “可不止。天一旱,咱这儿的井就只剩牛眼大了。”
  他想,她说得对呀,因为井太深,看下去井只有牛眼睛那么大了。他看着井底深处牛眼大的光亮里,映出自己小指甲盖大的脸。那脸笑了笑。他听李秀梅说到过葡萄的混沌不省世事,不通人情。
  葡萄说:“看你打水老费气,叫我给你摇吧。”
  她把瘸老虎往边上一挤,一气猛摇,脸红得成了个熟桃子。她一面摇一面还和他说话。
  她说:“城里又打上了。又打啥呢?”
  “打老虎。”
  “这回又打上老虎了。城里老虎啥样?”
  他想,就我这样。他口上说:“那是给起的名。给那些倒霉蛋起的名。”
  “谁倒霉了?”
  “咳,谁碰上谁倒霉呗。弄个百十块钱,应应急,想着一有钱就还上公家。赶上打老虎了,说你贪污,要当老虎打。有人跳楼、上吊、卧轨,天天有自杀的。”
  葡萄把水绞上来了。自杀,也就是寻短见,这一点她是明白的。那不就是城里打来打去末了自己打自己,自己把自己杀了么?她说:“咱这儿前两年也自杀了好几个。”
  瘸老虎看着她。
  “有一个投井了。要不咱村还不缺井呢。她一投井,农会就把它填了填。”
  “谁呀?”
  “农会让她招供。她不招,就投井了。她说她不知道她汉奸男人上哪儿去了。”
  “哦。”
  “该投河就好了。河是活的,井可不中,你往里一投,水咋吃呢。你说是不是?”
  “城里打的老虎一般都不投井,上吊的多。上吊说是不难受,利索。”瘸老虎说。
  “你说城里打,咱这儿也打?”
  “谁知道。”瘸老虎让葡萄这一句话问得心情败坏起来。
  葡萄帮瘸老虎把两桶水扶稳,看他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地走了。
  “中不中?”她大声问:“不中我帮你挑回去吧!”
  瘸老虎忙说:“中中中。”他心想,她可不是有点儿不省世事人情?通人情的人现在该对他白眼。他冷笑着摇头,这地方的人还有葡萄这样没觉悟的。用他过去老首长的话,叫做愚昧未开,尚待启蒙。
  葡萄把水挑下窑院,正往水缸倒,小狗咬起来。她想是村里的民兵来了。民兵爱赶吃晚饭的时候串门,到各家尝点儿新红薯,鲜菜馍。十月下霜,菠菜是最后一茬,家家都舍不得炒菜,都烙菜馍吃。葡萄见小狗又叫又跳,呵斥道:“花狗!咋恁闹人呢?!……”她脱下鞋扔出去:“你给我……!”
  她一嘴没说完的话噙在舌头和牙齿间了。
  推开的门口,站着孙少勇。他穿一身深蓝色咔叽,四个方方的口袋,和他过去的蓝学生服有些像。
  葡萄说:“二哥!”
  她奇怪自己一脱口叫得这样响亮、亲热。他又是十几年前去城里读书的二哥了?
  少勇走下台阶,先打量她身体,又往她窑洞里看。她身体没有变,还是直溜溜的,胸口也不像奶娃子的女人,松垮邋遢。
  “找谁呢?”她问。
  “你说我找谁?”他说着只管往屋里去。
  她把洗完菜的水端到猪槽边上,倒进正煮着的猪食里,又用木棍搅了搅。她眼睛就在他背上,跟着他进屋,站住,探身往这边瞅,又往那边瞅。等他转过身,她眼睛早就在等他了。
  他看她好像在笑,好像是那种捣蛋之后的笑。小时候她常常蔫捣蛋。但不全是,好像还有点儿浪,像浪女人得逞了那种笑。
  “找着没?”她问。
  “你叫我看看孩子。”
  “谁的孩子?”
  “不管谁的孩子,叫我看看。”
  葡萄正要舀猪食,少勇的手从她身后过来,拿过破木瓢,替她舀起来。她见他每盛一瓢食,嘴唇一绷,太阳穴凸出一根青筋。她心里又是一阵心疼:这货不咋会干活儿,到底十几岁出门做书生去了。也不知平时谁给他洗衣洗被单哩。
  “你叫我看看孩子吧。看看我就死心了。”
  他是还没死心——假如孩子长得像他,他那半死的心就给救活过来了。假如孩子长得像史冬喜那么丑,有俩大招风耳一个朝天鼻,他的心就可以好好死去了。
  “看看谁?”她说。
  “葡萄!”他扔下木瓢。“你把孩子搁哪儿了?”
  “搁粪池里了。生下来就死了,不搁粪池搁哪儿?”
  “你把我孩子捂死了?!”
  “谁说是你孩子?!”
  “你叫我看看,我就相信他不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你也看不成了。早在化粪池里沤成粪,长成谷子、蜀黍、菠菜了!”她把正打算做菜馍的一小篮菠菜往他面前一撂。
  他看着她。世上怎么有这么毒这么恶的女人?你待她越好,她就越毒。而她毒起来又恁美,眼睛底下有那一点儿浪笑,让你不相信她对你就只有个毒。他上去一把抱住她。她又跳脚又撕扯,但眨眼工夫就驯顺起来。把她刚搁到床上,他手伸下去一摸,马上明白她是怎么回事,那毒全是假的。
  过后两人全闷声不响。又过一会儿,外头天全黑了。
  “你把孩子给谁了?”
  “你别问了。”
  “像我不像?”
  “问那弄啥?”她一翻身坐起来。
  这时狗又叫起来。叫叫变成了哼哼,撒娇一样。
  葡萄马上穿衣服,拢头发。她知道花狗听出了冬喜的脚步。等她提上鞋,冬喜已进到院子里。手上打个手电筒,肩上背一把大刀片。他提升民兵排长了,春喜跟在后面吹口哨。
  “葡萄在家没?”他把电筒晃晃,看见葡萄他笑笑:“吃了没?”
  “还没呢。”
  “开会,一块儿去吧。”
  “又开会?饭还没做呢。”
  “我帮你拉风箱。”春喜说。
  冬喜弯腰抱柴火,直起身全身一激灵。葡萄屋里走出个人来。
  “冬喜来了?”孙少勇在黑暗里说。
  “是铜脑哥?”
  “啊。”
  “啥时回来的?好长时间没见了。”
  “我不是常回来吗?听说你老是互助咱葡萄,老想和你说谢谢。”
  “一个互助组嘛。葡萄也挺照顾我们,给春喜做鞋呢。”
  “咋不搬一块儿住哩?该不是你当民兵的嫌弃地主恶霸家的童养媳吧?”
  “铜脑哥,我咋不明白你说啥呢?”
  “这还不好明白?想娶她,你就正经娶,别偷偷摸摸,大晚上打电筒往这儿窜。不想正经办事,就离她远点儿。”
  “铜脑哥,你是共产党干部……”
  “可不是?老干部了。所以有资格教育教育你。她是我弟媳妇,没错,不过共产党讲自由婚姻,自由恋爱,没说不让娶弟弟的寡妇,你孬孙动她什么念头,揩两把油什么的,你就记着,城里公安局长常找我看病。”
  “铜脑你把话说明白!好赖我叫你一声哥,你说的这是啥话?”
  “我说得不能再明白了:葡萄是我的人!”
  春喜在厨房听外面吵架,放下风箱把子跑出来说:“铜脑哥,我哥有媳妇了,过年就娶。”
  这话没让少勇止怒,他更压不住了。他说:“好哇,这儿揩着油,那儿娶着亲。那你和葡萄算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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