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史书记上班还上在大路口,火车站,见背了铺盖卷,拖家带口、拉棍逃荒的社员就让民兵抓回来。他叫逃荒的人别忘了他们是先进公社的人,出去做叫花子等于是在自己的先进乡亲头上屙,脸上尿。
  在公社大门口等待史书记的人从黑瘦到黄肿,渐渐明晃晃地灰白起来。他们相互说着二十碗的水席、十八盘的羊肉羊杂席,八盘六碗的史屯豆腐席。他们把孙二大当年给葡萄和铁脑圆房时办的席一个碗一个盘地回想起来:那宽粉条烧大肉多美,肥膘两指宽,嘴一抿油顺着嘴角淌!那个红烧豆腐多排场,酱油可舍得搁,香着呢,不输给大肉!那席办多大!铁脑到处跑着借板凳!吃走了一拨人,又来一拨人,二大要活着可好了,他能有法子弄吃的。
  再说说,人们便满嘴跑口水,话也说不成了。就都嗬嗬地笑,互相骂:看这吃货,想吃也不管他是不是恶霸地主。一说他们又都愣怔起来:到底“恶霸”是个啥哩?
  他们在公社门口说说话,晒晒太阳,好像耐些饥。他们的媳妇们可不像他们这样友好相处,常常为剥一棵榆树的皮骂架打架。河滩上有片榆林,一个冬天下来,树皮给剥得净光,只剩了树干赤身露肉地让寒冬冻着。剥回来的榆树皮都晒在冬天的太阳里,女人们守在边上,把干了的掰碎。孩子们拖着水肿的腿回家来,女人们把做熟的榆树皮粉子端上桌。孩子们说这比红薯粉子好吃哩。他们早已经忘了红薯粉条的滋味。女人们在榆树皮黑亮亮黏稠的粉子里撒一把捣碎的蒜花,再捻一撮香味蹿鼻的红辣子末儿,和上一把盐,味道是不赖,只是吃完了孩子们还是眼长在空锅里,说:“我还饥呀。”
  春天,桐树、枣树、柿树、香椿都发芽了,河滩上整整一个榆树林子死了。让人吃死了。剩的树皮在高处的树杆上,还在被人剥着。史修阳的媳妇一双小脚也不耽误她蹦高,揪着一根小胳膊粗的死榆树枝子,人吊在上面,两只小脚荡荡悠悠,死了的树枝“嘎巴”一声断了,她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下。到底五十岁了,她坐在那里等着跌散了的魂聚回来。木木的屁股开始痛了,就跟把尾巴跌断了似的疼。她想:好了,活着哩!知道疼哩!
  等她又是蹬地又是打挺地爬起来,那根被她折断的枝干已在李秀梅手里。
  “那是我的!”史修阳媳妇屁股也不痛了,母豹子似的横着一扑。
  李秀梅说:“我先看见的!”她使劲把树枝往她这边拽。
  “那是我撅断的!”
  “我来的时候,你坐那儿睡瞌睡,咋成你撅的了?!”
  史修阳媳妇玩了个花招,把手一松,李秀梅往后趔趄几步,树枝子扎在她脸上,她眼一闭。史修阳媳妇看不见李秀梅脸上的伤似的,夺过树枝就走。李秀梅在她身后哭起来,求她行行好,叫她亲大娘,看在她四个孩子快饥死的分上。
  史修阳媳妇心一软,想给了她算了,寡妇孤儿的。但她屁股上的疼让她心马上又硬了,她家有人张嘴等喂,她自己家没有吗?想寻食早些出门呀,懒婆娘!跟她哭那么娇有屁用?去跟个男人哭哭,说不定能哭到一块馍。她这样想,头也没回,让她哭去。
  李秀梅找到一些没剥净的榆树皮,多半在高处的枝子上。回到家,孩子们已经不哭了,都躺在被絮里慢慢眨眼睛。她赶紧烧火。水煮开了,她看看篓子里还有一个鸡蛋,狠狠心把它打进锅里,搅成蛋花,然后就把前一天省下的榆树皮粉子下进去。一边做活,她一边对着窑洞里的孩子们说话:“妈给做蛋花汤呢!老香呀!咱关着门吃啊,不让史小妮、史锁子吃,啊?”史小妮、史锁子是死去的史冬喜的孩子。
  她没多大力气拉风箱了,得把两脚撑出去,抵住风箱靠身子和腿的劲,帮胳膊一下一下地扯。
  “饭做熟啦!”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孩子们喊。慢慢地,四个孩子走到她边上,不认识她只认识锅里黑污污的饭食。李秀梅手里拿着个油瓶,瓶子都快叫灰土埋了,瓶嘴也快让灰垢封了。她把瓶底朝天地擎着,孩子们的眼睛随着瓶口滴出的油珠一上一下……三滴、四滴、五滴了,孩子们的眼珠子干瘪了,目光也干巴巴的,瞪着她的舌头成了抹布,在长满灰垢的瓶口上绕着一舔,又一舔。
  她笑着说:“哎呀,咱过年啦,吃香油蛋花面哩!可不敢出声,叫旁边葡萄妗子家的花狗听见,它该来抢啦!”
  李秀梅一边和孩子们说话,一边把四个粗瓷大碗摆出来。又叫老大去拿辣子、杵蒜。孩子们全守住自己的空碗,眼睛仍然只认识锅里的东西,其他谁也不认识。李秀梅这时才忙活过去,顾上抬头看一眼孩子们。她吓得一哆嗦,围在饭盆边上的是四只狼崽,眼光冷毒,六亲不认。假如她今天没给他们弄到吃的,他们敢把她撕巴撕巴吃吃也难说。
  她使劲忍住眼泪。是她没用,找不回个好男人,把孩子养大。她要像葡萄那么能,孩子们也不会这样受症。看那小脸,肿成什么了。
  李秀梅用筷子捞那黑糊糊的榆树皮粉子。太滑,筷子不中用。她去找勺子,又想起勺子早让她捐献出去大炼钢铁了。她在黑洞洞的厨房到处瞎翻,想找出个什么比筷子好使些的家什。等她回到屋里,孩子们早就自己把盆里的东西分到了碗里,桌上地上洒了不少,黑洞洞的窑洞里冒着白色热气。她赶紧说:“不敢吃快,可烫!吹吹再吃!”
  话没说完,四岁的小儿子“呃”了一声,满嘴滚烫黏滑的粉已滑进了嗓子眼。他想站起来,没站起。李秀梅说:“快张嘴,吐!”
  她跑过来抱起他,他张开嘴,双手抓在脖子上,一边抽动肩膀。她知道来不及了,那滚烫的东西已煞不住了,进了喉管,已把嫩肉烫得稀烂了。小儿子抽抽,慢慢静下来,无神的眼睛慢慢成了两个琉璃珠。孩子活活给烫死了。其他孩子们像是不明白小弟弟已经走了,还是“稀里呼噜”地往嘴里抽送滚烫的粉子。
  李秀梅带着孩子们上河滩挖刚长出的荠荠菜时,人们发现少了一个孩子。但谁也顾不得问她。人们什么也顾不得,只顾着嘴顾着肚子。连谢哲学也常常蹲在公社大院门口,听人讲吃的事。谢哲学的媳妇叫他去找找女婿,看从他那里能不能弄点粮回来。那是腊月里的事,谢哲学也吃了一阵柿糠面了。他们是斯文人家,他不许媳妇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野在河滩上,为一点儿榆树皮骂架。他活到六十岁,一直把体面看成头等大事,再饥也得干干净净出门,脸再肿也跟人问候“吃了?——我才吃过。”好在他偷藏了一点儿首饰,是他给孙怀清做账房时置下的。他让媳妇把那点儿首饰到城里当当,换点红薯、胡萝卜。他媳妇仔细,从不买细粮,那点儿首饰换成细粮吃不多久,首饰也当光了,媳妇抹着眼泪对他说:“就剩一条道了,找小荷们去吧。”
  从腊月到正月,他去了史春喜和闺女家十多趟。每次一进门就跟自己说:今天不跟他们瞎胡扯,头一句话就借粮。小荷的脸也肿着,挺着怀孕的肚子,给他做一碗浆面条。叫她一块儿吃,春喜说:“您吃吧,我们都吃过了。”这一晚也成了瞎胡扯。
  过年前的一天,春喜在办公室见了他,把几张钞票塞在他手里,说那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小荷叫他送给爹妈过年。两人都点头笑笑,谢哲学明白他女婿在感谢他没给他找麻烦,没让他当书记的做出不过硬的事来。
  谢哲学这天饥得百爪挠心。从昨天下午的一碗酸红薯叶汤,他到现在没吃过一口东西。他在史屯街上慢慢走,脚底板搓着黄土地面,搓得脚底心麻麻的。孙怀清的百货店房子沉暗,漆也掉了,青石台阶不知让谁偷走一级,拿回家垫猪槽或者盖兔窝去了。但房还是好房,大门的木头多好,那些雕花柱子得花多少工啊!大门闭着,里面又在开什么干部会。倒回去十多年,这房子里正赶做过年的糕点,光伙计都不够用,得雇人来包扎点心。点心包得四四方方,上头盖着红纸,不一会儿纸都透亮了,香油浸了出来。一条街都尝到又甜又香的气味。一包一包的糕点从案子上一直堆到天花板,五十个村的人都提着它们去走亲戚。
  谢哲学想起那时候的小年夜,他拿着分红的钱和两包点心回家。十多年后的他回到家,媳妇上来问他借着点儿扁豆面没有。他慢慢把春喜给的钱拿出来。媳妇一看,知道是女婿女儿在接济他们,哼了一声说,这回还算不赖,没那么六亲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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