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离着四五里路,是孙少勇的陆军医院。孙少勇这夜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没有睡。他正走在值班室外的走廊上,突然听见“呕、啊、呃、噢、呜”的兽啸。他想到院子里去听真些,走过门厅的镜子,他见自己一张死人脸。军帽下,葡萄给他剃短的头发根根竖直。
  只有那个九十岁的老先生看了看大座钟,啸声停止在三点一刻。这回监啸持续了二十五分钟。三点一刻时,孙少勇已回到了值班室。本来不该他值班,他主动要求代人值班。由于他父亲的拖累,他已感觉到在部队进步很吃力。他得比别人多做少说。他听远处的嘶啸终于停了,枪声还在零星爆响。后来他听说了这次不寻常的事件叫做“监啸”。再后来他从有关精神病理学的书中找到一点推论,说监啸是人在极度恐惧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潜意识爆发的一次宣泄。这种嘶啸不受人的生理支配,也不受理性控制,属于癔病或神经症现象。但具体的病理根据,却始终不能被证实。孙少勇军医不知道只有他爹孙怀清没给这次大着魔裹卷进去。他在这一夜值班的八小时里,抽出一碗烟头来。早晨他背着两手走出值班室,头发里带着蓝灰的烟。
  他走到政委办公室,把一张纸从门缝塞进去。那是他从三点一刻开始写的一份反省书,里头把他自己骂得恶着呢。他在反省书最后一段说:“坚决支持政府镇压恶霸地主、暴动首领孙怀清,本人主张对孙怀清尽早执行枪决。”
  
  史屯人知道孙二大要被送回来枪决是监啸发生的第三天。史屯离城远,有一大片河滩地,作刑场可是不赖。自古以来,一杀土匪那里就是刑场。打孽打得最恶的时候,胜的一家也把败手推到这河滩上杀。国民党二七年五月在那里一下毙了上百共产党,洛城破时日本人也在那儿活埋过国民党十四军的将士。河滩两岸都是坡地,观看行刑可带劲。给带到河滩刑场上枪毙砍头的都是好汉,共产党说:共产党员是杀不完的!十八年后又是一个共产党!国民党将士也不赖,对日本鬼喊:我操死你东洋祖宗!历代土匪都说: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老子又来啦!
  葡萄见过一大片人头长在河滩上,下半身埋土里。那年她十三岁。再往前,她见过十八条尸首让老鸹叼得全是血窟窿,又让狼撕扯得满地花花绿绿的肠子。那年她十一。还往前些,她见过打孽的胜家把败家绑去宰,那年她八岁。每次她都不是和村里人一块到河滩坡上去看。她一个人悄悄下到苇子丛里,要不就是杂树林里,趴伏成一个小老鳖,看那些腿先站,后跪,末了倒在血里。那次她趴在苇子里,见一大群腿铐着大镣就站在她旁边。她听见那些人喊: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但那些腿的膝头都是软的,撑不直,还打颤。有时枪毙完了,带枪的全走了,她见一些孩子们的腿溜进刑场,找地上的子弹壳。
  葡萄在锄麦,听舅家闺女兰桂叫她。舅死了后兰桂嫁到不远的贺镇,她们那里的匪霸也要押到史屯的刑场来杀。她叫着葡萄葡萄,你知不知道?葡萄直起腰,见她跑一头汗,问知道啥。兰桂说,俺姑父要枪毙哩!葡萄手里拄的锄把一下子倒下去。一年半前,她和孙少勇把六百三十块光洋交出去,工作队给史屯人都分了分,不是就没二大啥事了?咋会还枪毙?她想问兰桂哪儿听来的风儿,可嘴动几下没声出来。她跑回家,不理兰桂跟在她身后交待,别跟人说是她说的。
  葡萄牵出老驴来就骑上去。骑到城里太阳已经落山。她摸了一阵路才又摸到陆军医院,拴上驴,她也不管警卫叫她“站住”,只管往院里跑。孙少勇搬个小凳正要去听报告,见葡萄一身做活儿的旧裤褂,头上顶了烂草帽站在他门口。
  “弄啥?”
  “咱上当了!”葡萄一把抱住少勇,哇地哭了。
  同屋的张大夫一看这么个乡下女人两脚泥地吊在孙大夫胸口,赶紧从他们身边绕过去。
  “他们要枪毙咱爹!”葡萄一边嚎啕一边捶打少勇的肩、背、胸膛。
  少勇怕别人听见,慌手慌脚把她往自己屋里拖。他把葡萄按在自己铺上坐稳,又去门口听了听,把窗子推上,才走回到她对面,坐在张大夫床上。
  葡萄哭个没完,一边还说:“把咱爹的光洋分分,把咱爹的地、牲口也分分,就这还要枪毙咱爹……”
  少勇直跺脚:“可不敢喊,可不敢哭!……”
  她一听更恼更伤心,对着他来了:“你当的是啥官呢?连你爹都救不下?还不如大哥呢!”
  少勇上来跪在她面前,手捂住她的嘴:“可不敢,我的姑奶奶!……你让我想想法子,行不行?……”
  葡萄马上不哭了,问他能有啥法子。他叫她别出声,让他好好想想。葡萄安静了半袋烟的工夫,又催逼他快想。少勇说正想着呢。他怕她哭怕她喊,眼下她要他咋做他就咋做。
  又过一会儿,他小心地问她,能不能叫他听完重要报告哩再想。葡萄说那会中?那爹就叫人枪毙了!少勇说他一边听报告一边想,葡萄没法子了,点点头。
  少勇叫了个警卫,把葡萄领到医院的客房去,又给她拿了他自己的衬衣裤子,让她凑合换上。客房在医院外头的街口,是几间失修民房,给来队家属临时住宿的。少勇听报告的两小时,葡萄就绕着院子里一口井打转,小院子清凉安静,让她走成了个兽笼子。少勇来的时候她一回头就是:想出啥法子来了?少勇心想,只要把她这一阵的死心眼糊弄过去,就不会这么费气了。他看看小院四个屋都不亮灯,没有其他家属,一下高兴起来,随口说还有他想不出的法子?没等她回过神,葡萄已在他怀里,一个身子都成了给他的答谢和犒劳。
  少勇想,死心眼是死心眼,也好糊弄。他闻到她头发里和身上的汗酸味,甜滋滋的像缺碱的新麦蒸馍。他用下巴上的胡子在她额上磨,她把脸挤进他胸口,他身上的味道老干净,干净得都刺鼻。
  他们在客房的床上躺下。都是娶过嫁过的人,也都打算要合到一处过,眨眼工夫就黏糊得命也没了。然后少勇觉出什么来,用手往葡萄身体下摸摸,褥垫都濡湿了。他把她搂紧。她可是个宝物,能这么滋润男人。难怪她手碰碰他就让他觉出不一样来。她身上哪一处都那么通人性,哪一处都给你享尽福分。
  他站起来,浑身大汗地开始穿衣服。
  葡萄说:“啥办法?”
  少勇不知她在说啥。
  “你想出的法子呢?”
  少勇叫她等等,让他抽支烟。他想这个死心眼比他想的可死多了。他摸出烟卷,又摸火柴,动作七老八十的,把话在心里编过来编过去。
  葡萄跳起来,替他点上烟。一动不动瞪着他,等他抽,一口、两口、三口。他把话编得差不多了,弹弹烟灰,问葡萄,她是不是快成他媳妇了。葡萄说是啊。他问那她听他的话不听。嗯,听。那二哥现在说话,你得好好听着,不兴闹人。
  
  叁
  
  唉。咱中国现在解放了,是劳动人民的国家,劳动人民就是受苦人,穷人。受苦人有多少呢?一百人里头,九十三个是受苦人。受苦人老苦老苦啊,几辈子受苦,公道不公道?不公道是不是?葡萄点点头:那咱爹老苦啊,一天干十四个时辰的活哩!……葡萄别打岔,你以后是志愿军医生的媳妇。志愿军是工农子弟兵,都是穷人的儿子、兄弟,他们专门抱打不平,替穷人行公道。把不公道的世界毁了,这就是革命。我是个革命军人,你是个革命军人家属,就得和革命站一堆儿,现在还明白吗?
  葡萄嘴慢慢张开了,但她还是点点头。少勇的意思就是你打我我打你呗,你说你革命、我说我革命呗。少勇亲亲葡萄的脸蛋:“好葡萄,道理都明白,到底读点书,写俩字儿。孙怀清谁也救不下,他活不成了。”
  “你说啥?!”
  “他是反革命啊!”
  “你们说他反革命,他就反革命啦?”
  “大伙都说……”
  “就算他反革命,他把谁家孩子扔井里了?他睡了谁家媳妇了?他给谁家锅里下毒了?”
  “反革命比那些罪过大!”
  葡萄不吱声了。她老愿意和少勇站一块儿,她愿意听少勇说她懂道理。可她心里懂不了这个道理。就是二大有错处,他有头落地的错处?她要是能想明白该多好。不然和少勇一块各想各的,可不带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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