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江山无虑
作者:周建新
何玉莲披头散发地倒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对丁人众说:“陪我去沈阳,找咱姐夫去,这个小‘鱼子酱’,黄毛丫子没褪净,一到无虑就立棍,让咱姐夫给他邮出去。”
丁人众问:“怎么了?”
何玉莲说:“跟你谈完话后,于子强又把我找去了,给我增加了一千万的税收任务,我说完不成,他问我,你能干不能干?想当地税局长的人太多了,不能干让贤。我问问咱姐夫,无虑到底是谁的天下,他想免谁就免谁?”说这话的时候,何玉莲的眼睛始终盯着丁人众。何玉莲是无虑县叱咤风云的人物,从没因工作上的事情和丁人众商量过,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分明在暗示,你丁总领导的总公司是欠税大户呢,既然咱们是夫妻,你就该帮我。
丁人众躲过何玉莲的目光,笑了一下,说:“人家敢碰你,就没在乎谁是你姐夫,官场上有个成熟的经验:棘手的事情拖一拖,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何玉莲冷笑一声:“你真成熟啊,‘鱼子酱’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了,你还笑,既然姐夫帮不上我,你就不能慷慨一把,把那四百万陈欠的税款缴上来?”
丁人众岔开话题,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无虑的税源就这么多,他有本事,开拓个一千万的税源来呀。”
何玉莲说:“咱姐夫不在无虑,我抗不住,我帮你五六年了,报恩你也该帮我这一回吧,你把税款补上,让我渡过眼前的难关。”
丁人众说:“你呀你,你要是抗不住,咱们就会全面崩溃。”
何玉莲捶着头说:“这个道理用不着你给我讲,他干好了,咱姐夫就不好办了。问题是这个该死的‘鱼子酱’太精了,把地税局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他一笔一笔地和我算税源,我唬不住他,打不了马虎眼。”
丁人众说:“于子强是让咱们互相残杀呢,你若逼我纳税,就是上他的当。明年税收任务肯定会拿今年的做基数,继续往上长。你若妥协了,明年比今年更难。”
何玉莲说:“明年再说明年的,我需要的是你现在帮我。”丁人众又是一笑,说:“没办法,我现在的资金太紧了。”何玉莲回敬给丁人众一个冷笑:“我算看透你了,除了自己你谁也不顾,看样子,你要逼我离开无虑了,我最后再帮你一次,以后我永远也不帮你了。”丁人众说:“谢谢你不追缴我的税款了。”何玉莲说:“想得美,我找银行贷款四百万顶税款,记在你的头上,我走也要带着政绩走。市妇联缺一个副主席,我要去市里头,妇联虽然没实权,好歹也弄上个副县级。”
丁人众一愣,说:“你呀,你是自毁江山,你不在无虑顶着,你坑的不仅仅是我,坑得最深的是你姐夫。我要带你去沈阳,让姐夫拿个主意,商量个对策。”
何玉莲说:“商量什么?我的主意不用你拿,也不用他拿。”
白天结束时,于子强的工作还没结束,初来乍到,他必须了解到各种真实的情况。天完全黑下来时,他坐车出了县政府大院。从到任的第一天起,于子强就养成了一个别人无法理喻的习惯:无论多么晚,回宿舍之前,他必须到城郊的水泡子看一看。实际上,现在的水泡子已经不是三十年前那样水色清清、树木与芦苇共繁茂了,早就被县城的垃圾掩埋得臭气冲天、污水横流了。
于子强忍受着刺鼻的臭气,站在垃圾旁,眺望着夜空,思绪飞得更加遥远。谁也不知道,这座县城就是他的降生地呀,他对这片土地充满无限的热爱与憎恨。这里曾慷慨地养育了他人生的最初十年,包括挨饿的三年。父亲光顾革命了,很晚才有于子强这个孩子,那时,于子强的名字叫于红军,父亲差几个月没当成红军,就拿儿子的名字来补偿。
父亲是1956年出任无虑县县长的,父亲脑袋细长腿也细长,穿着军大袄,土里土气窝里窝囊的,衣服都挤在裤腰那一圈了,肚子就显得挺粗,很像个地瓜,于是有人开玩笑地称他是老地瓜。父亲也不生气,他说辽西的天下是“地瓜加步枪”打下来的,没什么可笑的。
那时候,小于红军出奇地淘气,县政府的大庙里哪屋都钻,训斥起管他的人来,口气大得像国民党的县长。那时候,于红军也就是四五岁的样子。别人说孩子不像话,父亲却说“像画”的孩子没出息,没有闯劲儿,革命是不能成功的,革命干部的孩子就不能“像画”一样挂在墙上,要生龙活虎。
孤胆英雄于立法从1957年起就开始犯战争时的错误了,中央有什么政策发布,他总是先到底下调查一下才去落实,总是比别的县慢半拍。人家反右抓得多,他抓得晚抓得少;人家大炼钢铁搞得热火朝天,他不但不砍树炼钢,反倒带人到山上植树造林。无虑县之所以至今还是山清水秀,无虑泉之所以清澈如初,那都是当年父亲造的福。没有那些树蓄养着大量的水分,无虑县也许穷得连水都喝不上,更不可能在80年代诞生一个令人嫉妒的啤酒厂了。那两年,父亲不断地挨上级的批评,他始终像老地瓜似的不吭声。
到了1960年,无虑可就占了大便宜,产量报得少,公粮交得就少,饿死的人也就更少了。第二年,于立法大面积推行种植地瓜,老天总算心疼人,别的粮食歉收,地瓜却出乎意料地大丰收。老百姓虽然也饿得不行,好歹有地瓜撑着,死不了。
老地瓜于立法县长和别人一样,肚子也饿得瘪了下去,没有了地瓜的形状,倒像个鞋底子。不过,他的心情总算不错,大种地瓜的做法挽救了千千万万的生命。
县城里的人挎着小筐扛着小镐纷纷赶到乡下,他们饥肠辘辘地候在地头,等社员们拉走地瓜后,他们就像解放军攻占敌人的阵地一般,从四面八方冲杀进去,挥舞着镐头,寸土不让地翻动每一方土地,寻找留在土里的“落地瓜”。城里人给每一片收获后弃管了的土地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解放。那两个字听起来让人热泪盈眶,解放了这么多年,人们还在盼望着每年一次的“解放”。这个好听的名字,一直延续到后来土地承包之后。
困难时期刚过,没等刘少奇提出“三自一包”,于立法就先干上了,老百姓尝到了甜头,就有人喊于县长万岁了。这下可种下了祸根,万岁是随便喊的吗?万岁只能喊给毛主席,喊给共产党,你于地瓜让人喊万岁是什么意思?无虑县不是一个独立王国,是党领导下的、人民当家作主的政府,岂能让老地瓜一手遮天?
1966年,无虑的形势急转直下,终于吃上了饱饭的无虑人诞生出了无限的斗争热情。父亲的问题便被摆在了桌面上,一系列好事都成了罪证,老革命一下子就成了资产阶级的代言人,那些曾被他压制过的副手终于翻过身来,指使着革命小将,成天揪着父亲上街游斗。开始的时候,仅仅是喊喊口号,后来便就是皮带伺候了。批斗会上,父亲被打得血肉横飞。
稚气未脱的于红军为了拯救父亲,跳上台与革命小将作斗争。他把毛主席画像蒙在脸上,高喊:“我是毛主席,快放了于立法,毛主席说于立法是老革命是好干部!你们听不听毛主席的话?快给我放人。”
他们没有听“毛主席”的话,反而抓住了“毛主席”,揭走了画像。那天晚上,父子俩被关押在了一起。
一年以后,斗争更加残酷了,于红军的母亲被从苏联揪回来,参加陪斗。于红军的母亲是50年代中期被国家派往苏联的,既然于立法被定了性,她就不能继续留在让人担心的国家了。
造反派没有对于红军计较得过多,放回去让红卫兵监督改造。妻子来看望时,于立法满脸流泪地要求离婚,不离婚他就一头撞死,他让妻子改嫁得远远的,不让任何人知道于红军是他的儿子,孩子的前途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妻子违心地答应了,她深深地爱着丈夫,离婚也只是个形式,她永远属于她的丈夫。“离婚”了的她获得了难得的自由,她带上儿子于红军投奔到生死之交的老战友家中,将于红军寄养到了那里。
从此,于红军的名字永远在无虑消失了。
1968年的深秋,于立法获得了一个难得的放风机会。他们劳动改造的地方在县城的西郊,旁边是个大水泡子,于立法就走到了那水泡子旁。以前,于立法对这片水泡子有过许多想法,建水库、改造成稻田或是建个室外游泳池什么的,可惜他不再有实施这些想法的权力了。那天的夜晚无比黑暗。于立法放风之后久久未归,一起接受劳改的人以为老地瓜逃跑了,因为于立法有过多的宏伟计划,他肯定是不甘心被关押在劳教农场,跑出去找大干部喊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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