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江山无虑
作者:周建新
张迈将那顶军训帽摔在秦二虎的脊背上,转身走出后酵车间。出门的时候,张迈将门摔得山响,震得秦二虎抖了一下,他抬起头,吃力地睁开眼睛,冲着张迈的背影骂:“熊×样儿,跟谁耍威风呢?”
丁人众今夜刚刚回来。
他带着满身的兴奋,沉浸在回忆之中。
去北京这段时间,丁人众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老县长于立法的夫人。那是个头发全白,精神却依然矍铄的老太太,退休后受雇于俄罗斯驻华一家机构,整日周旋于两国政府官员之间。
通过各种关系,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老太太家,要求见上一面。老太太听说丁人众来自无虑,眼睛一闭,仰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丁人众何等聪明,就只字不提“无虑”这两个字。他天南海北地聊一些别的,偶尔也讲一讲来自辽西乡间的笑话,诸如王神医号脉一大意,误将小伙诊为孕妇之类的。
丁人众天花乱坠地说着,直说得老太太软了心肠。他这才拿出几瓶药酒,送给老人家,并解释说,酒是矿泉水酿制的纯粮酒,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都酿进去了;悬浮在酒瓶里的五味子、枸杞子、女贞子、菟丝子都是野生的,五味子必须是寒露那天带露水的果实,枸杞子必须是夏至那天露水散尽时采摘的,就连普通的菟丝子也需要深夜剪下枝蔓,只有这样才能具备滋阴补肾益气的药效;每晚睡前喝一杯这药酒,保证肾不亏肺不虚,五脏协调,身体安康,相当于养了四个孝子。丁人众进一步解释说,来北京办事,顺便看一看老人家,仅仅是表示敬意。
老太太欣悦地接收下来,也算是没有拒绝来自无虑的歉意。老太太矜持一笑,直截了当地告诉丁人众,遇到什么难事尽管说,不管怎样也是家乡人,能帮上忙的决不推托。
丁人众笑了,他很巧妙地说,给北京一家糖酒公司送货,人家不要,扔在路边上,又妨碍首都市容,不如白送给人民大会堂,请各界人士无偿品尝,也是对祖国的贡献。
老太太笑了起来,称赞丁人众真是鬼透了,让人民大会堂给做广告。
一切顺利,老太太只打了个电话,丁人众便将那车啤酒送进了人民大会堂。回来道别,丁人众说想与老太太的儿子见一面,以便建立起下一代的友谊,老太太很含糊地说,一个人惯了,人多嫌闹。丁人众一听便明白了,于立法失踪的儿子并没有真正失踪。
临出门时,丁人众看到客厅的钢琴旁挂着一张不大的黑白照片,中年的老太太身旁立着个小伙子,照片上有一行字“摄于一九七七年”。连丁人众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这细心一瞥,会对他后来的命运有着极大的帮助。
从北京赶回无虑的时候,丁人众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把长途电话打到厂里,通报了北京的好消息,让大家振奋精神,把好质量关,生产一批“北京人民大会堂国宴特供”啤酒,让全县人民共尝来自北京的喜悦。
爬上江山小区六楼的家,时已深夜。丁人众并没有太多的困意,看着那份人民大会堂准入证,他心里莫名地激动。别小看这薄薄的一份证明,它不仅证明了“无虑牌”矿泉啤酒的商业价值,更证明了丁人众在无虑县如日东升的社会地位。
久别胜新婚,何玉莲分享完丁人众的兴奋,又迫不及待地要享受他的身体,不待淋浴后揩干,两个人便缠绵上了,夫妻生活过得高潮迭起。
就在他们闹上兴头的时候,电话铃骤然响起,而且响得急促而顽强,容不得丁人众拒绝接听。真是太败兴了!
张迈对着话筒说:“丁厂长,出事了。”
丁人众生气地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不能明天说?”
张迈说:“这事儿等不了明天。”
丁人众有些动怒了,突然中止的房事令他十分不爽:“死人没有?”张迈答:“没有。”
丁人众拧紧眉头,很重地撂下了电话。他搂着何玉莲,想再续激情。
电话铃又一次顽强地响了。丁人众操起电话,听到里面又是张迈的声音,便毫不客气地说:“没死人找我干什么,不知道我刚从北京回来吗?”张迈说:“厂长,这事不比死人的事儿小,一锅酒全坏了。”丁人众缓和语气:“什么原因,查清没有?”张迈说:“人为的。”
丁人众说:“好吧,你把其他厂领导聚齐,我马上到啤酒厂。”
何玉莲搂着丁人众的腰,额头顶在丁人众的肚皮上,嘴里吐出了港台明星娇嫩的腔调:“真烦人,也不让人睡个好觉。”
啤酒厂小会议室里灯火辉煌,丁人众正襟危坐挺立在核心位置,其他副厂级按着以往的习惯坐在圆桌旁,耐心等待着。
张迈早已吩咐好值班的质检员,在圆桌上摆放了一圈酸酒的样品,一股淡淡的酸味儿挥发了出来。
丁人众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张迈,示意他可以发言了。
张迈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措词激烈地讲述发现酒酸了的过程,末了再三强调,酒坏了的原因是值班工人秦二虎懒惰成性,嗜酒如命,没有刷罐造成的,像咱们这样上规模的啤酒企业,发生这种事故,传扬出去是个耻辱。
听到秦二虎的名字,刚才还在义愤填膺的几名副厂级,顿时哑然。趁着张迈慷慨陈词之际,他们又都交头接耳悄悄地议论起来。谁都知道秦二虎是副县长李文和的外甥,别人出了事故,处理得多么严重都不算过分,秦二虎把酒弄酸了,就真是件麻烦事了。
丁人众不动声色地察看每个人的表情,他希望听到更多的声音。可是,张迈刚一说完,大家也突然哑了,会场一片沉寂。丁人众环视一周,说:“都不说了?那就喝酒。”
谁也不去端杯。
丁人众加重了语气:“都尝一尝,不尝哪知酒好坏,不尝怎能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大家搞酿酒多年,一看就知那酒有问题,碍于厂长的面子,都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眉宇间又都流露出一种难受之色,酸得嘴斜眼歪。随后,还是集体沉默。
丁人众说:“酒你们都尝了,说一说怎么处理吧。”
谁也不表态,丁人众的眼睛瞄向谁,谁就把眼光躲开。除了张迈,厂里的其他副职都是县里安排的,虽然都知道必须严肃处理秦二虎,可又都怕得罪李文和。
丁人众有些动怒了,提高了嗓门儿:“好了,你们不说,我也不强迫你们说,以后厂里的事情,你们都给我闭嘴。”
他的眼睛扫来扫去,大家的眼光还是躲闪,依然没人提出处理意见。丁人众便把眼光定在了张迈的身上。他便以一种授权的口气对张迈说:“张厂长,这事儿你就全权处理了,我只有一个原则,不管怎么处理,必须有利于啤酒厂的发展。”
张迈听了丁人众的表态,像是得到了尚方宝剑似的,他说:“这锅酒马上倒掉,彻底清洗大罐,开除事故责任人秦二虎的公职,整顿职工队伍,把素质低下、责任心不强的人,一律清除出啤酒厂。”
丁人众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张迈的脸,不停地点头。这时,他说:“张厂长说得很好,我再补充一点,不能光处理职工,领导也要处理。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我也有责任,扣掉我下个月的工资。以后决不允许出现质量问题。”
散会的时候,丁人众单独将张迈留下,安慰着他:“人是我进的,问题出在人的身上,又不是技术原因,扣我的工资应该,扣你的就不对了。”
张迈恍然大悟似的说:“不,我的工资也要扣,否则就没有说服力。”
丁人众说:“好样儿的,我会从奖金里把工资给你补回来。”
张迈说:“奖罚的制度应该是铁的纪律,不能因人而异。”
丁人众很有内容地笑了一下。闲聊了一会儿,他便陷入到一种思考之中。
会议室虽小,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便显得很空旷了。隔了好长时间,丁人众突然叹了一口气,对张迈说:“国外的企业决不会养这么多吃粮不管事的副职,更不可能有这样不负责任的工人。厂长是什么,不过是县里领导们的工头儿,让你干,就叫你一声厂长,不让你干,就是赚回一座金山,也还是罪过。无虑的啤酒赚的是水钱,搞不好,那就是体制的问题。凭你的技术,我应付乱七八糟事务的能力,咱俩在国外都能成为资本家。”
张迈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丁人众敢把这样的话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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