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江山无虑
作者:周建新
市县电视台、报社的记者就在这时赶到了,这是丁人众约定好了的——九点钟,安排记者现场采访。丁人众有丁人众的打法,他善于把坏事儿变成好事儿。
对记者们说的话与对职工们说的话当然不能一样,厂内务实,厂外务虚,这是对立统一规律。摄像机镜头前,记者在提出丁人众授意的问题:“丁厂长,我看到你们倒出的啤酒色泽清澈,香味不减,并不会影响销售,怎么给倒掉了呢?”
“我们‘无虑’牌矿泉啤酒已今非昔比了,现在,我们每天向人民大会堂特供啤酒,是国宴饮品,决不允许出现质量瑕疵,哪怕是细微的,都会影响到我们国家的对外形象。因此,我们必须保证生产出国内一流的啤酒。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让消费者无忧无虑地享用‘无虑’啤酒。”
“丁厂长,有职工反映,身在啤酒厂却喝不到啤酒,你有没有考虑过把这些酒分给职工呢?”
“没有。把不是一流的产品作为福利分给职工,这是企业管理的大忌,是变相鼓励职工的惰性。我今天将这些酒分给了职工,明天他们再给我酿造出这种酒,怎么办?因此,必须将这些酒倒掉,必须让技术不过硬的职工承担经济责任,这样才能奖勤罚懒,这样才能让企业立于不败之地。”
当晚,市县两级电视台同时播放了对丁人众的现场采访。丁人众慷慨激昂的样子,仿佛是外交部发言人。新闻配发了短评,高度赞扬了无虑县啤酒厂强烈的质量意识。几天后,省电视台也转播了这则新闻。关于这锅酒该不该倒掉的舆论争论,由此延续数月。
张迈对这种与事实相悖的新闻大为不解。闲谈中,他倒出了自己的想法。
丁人众一笑:“新闻是最有效的广告,人们对广告是半信半疑,对新闻则是深信不疑了。你想方设法缩短啤酒的生产周期,扩大产量吧,我已把半年后的啤酒卖出去了。”
张迈不得不承认,自从“无虑”牌矿泉啤酒打出了人民大会堂国宴特供的牌号后,销售就直线上升,啤酒厂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盛况。然而,缩短啤酒的生产周期意味着什么?那就是降低啤酒的品质。
荣誉潮水般奔向啤酒厂,“无虑”牌矿泉啤酒连连荣获省优、部优、国际金奖,就连“申奥杯”的金奖也没有忘“无虑”啤酒。
陈文佐对啤酒厂获得的众多荣誉备感亲切,无论在什么场合,对丁人众都是大加赞赏。无虑啤酒厂大红大紫了,红得丁人众不得不抽出一名能言善辩的副厂级干部到全市各地、全省各地乃至全国各地作巡回报告,搞专题演讲。
荣誉铺天盖地的时候,麻烦也是铺天盖地。丁人众几乎把全部力量都用在打点各路神仙上了。然而,更大的压力还在后头。无虑县已经没有几家像样的国有企业了,啤酒厂这么红,谁不想到这儿来就业?尽管主管副县长不再强迫丁人众接纳职工,可还有主管的县委副书记、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还有一大堆啤酒厂离不开的部门呢。丁人众只好按职位的大小,分配接纳他们亲友入厂的比例。当然,他们也不会亏待丁人众,总能递上恰当的人情,以此促进友谊的天长地久。
社会活动填满了丁人众的日程,厂子里的一些事务自然得往后拖一拖。
糖化车间主任带着盘锦一家粮库的主任苦苦守候半个月,才在办公室里见到了丁人众。那粮库是啤酒厂的一家关系单位,常年提供大米,啤酒厂已经欠下他们好几百吨大米的款了。
这也是企业名声大的好处,企业名声越大,欠别人货款就越容易,没人相信名牌企业会欠钱不还的。啤酒厂不仅欠了别人大米钱、煤钱、酒花钱、麦芽钱等,连电费、税金都拖欠着呢。丁人众把有意拖欠货款称为经营谋略,优秀的企业家必须学会使用别人的钱。
那位盘锦来的粮库主任瘦高个儿,一见丁人众就有些打颤,他用一种十分可怜的眼神看着丁人众。丁人众已经攒足了应付讨债鬼的经验,他的目光跳过粮库主任,直逼糖化车间主任。丁人众最讨厌下属将要账的带进自己的办公室。糖化车间主任的身材立刻矮了半截,他意识到错了,忙退了出去。
丁人众对那个粮库主任视而不见,拎起一只小水壶,打满了水,背对着粮库主任,往窗台上的那一溜儿花盆里浇水。花盆里养的不是花,而是黄豆秧,由高到矮排满了窗台。黄艳艳的菟丝子已将第一盆已经结了荚的黄豆秧缠得枯黄了,几个蔓尖像触角似的向第二盆正在开花的豆秧伸去。发育良好的黄豆秧能让菟丝子吸吮到充足的营养,长疯了的菟丝子才具有足够的药效。丁人众喜欢菟丝子长疯时的样子,温柔而又冷酷地缠牢黄豆秧的每一根茎脉,简直是条美女蛇。
粮库主任咳嗽几声,把丁人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很厚的信封,神秘兮兮地压在办公桌上一本《廉政之声》杂志的下面。
丁人众这才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拿开那本《廉政之声》,将信封暴露出来,冷笑一声:“回扣没少给呀,有一万块吧?”
粮库主任怔了怔,他还没有遇到过敢把回扣拿到桌面上的人。
丁人众说:“回扣钱我收下,货款不能给。”粮库主任睁大了眼睛,谁肯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傻事儿?他大声说:“是你们欠了我们的大米钱,凭什么不还?”丁人众说:“你给我们的是什么大米?”
粮库主任说:“盘锦大米,当然是全国一流的。”
丁人众说:“可你拉给我们的是碎米。”
粮库主任说:“碎米并不影响酿造啤酒,这是你们糖化车间主任说的。”
丁人众说:“不久前,我们将一锅酿好的酒扔掉了,这事儿你知道不?”
粮库主任说:“不知道。”丁人众找出一张报纸,递到粮库主任的手中,说:“你认真看看,再想想你们的碎米。”
粮库主任看完报纸,说:“这事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丁人众说:“关系大了,我们也不是一群傻瓜,凭什么将没有太大问题的酒扔掉,面对新闻界,我们没法承认酒酿坏了,不得不倒掉。酒坏的原因就是你们的大米有问题。”
粮库主任愣住了,那些米都是新加工的米,怎会对酿酒有影响呢?他迟疑了一下,肯定地说:“我们的大米没问题。”
丁人众将粮库主任的表情牢牢地抓在了心里,一鼓作气说下去:“剩下的碎米,我们化验过,各种霉菌严重超标,用你们的大米,我们能生产出一流的啤酒吗?别忘了,我们的啤酒是国宴特供啤酒,你们的大米影响的是国家的形象啊。大的账我不算,单论那一锅酒的损失就四万多元,这笔钱,你们必须赔偿,然后再论欠你们货款的问题。”
粮库主任的脸白了,“扑通”一声给丁人众跪下了,声泪俱下地说:“丁厂长,你可要救救我呀,我卖给你的都是国家储备粮,货款你不给我,我肯定要坐牢啊。你们厂大,有实力,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丁人众说:“一锅酒的损失我们承担得起,问题是你们不应该用欺骗手段把碎米、变质的米卖给我们。我们的糖化车间主任对你比对我还要认真负责,实话实说,你帮他掏了多少回啤酒厂的‘地沟’,给了他多少好处,每一回都给多少钱?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别想从我手里拿走货款。”
粮库主任脸上的汗哗哗直流。几经权衡利弊,他舍去了朋友,一五一十地说出了糖化车间主任与他们之间大米交易之外的交易。
丁人众沉稳地听完粮库主任的述说,又追问一句:“还有没有别的事儿?”
粮库主任说:“没有了,就这几笔。进别的原料那是他和别人的事儿。”
丁人众一笑,操起电话,拨通了财会室。
现金员徐娇遵照指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厂长办公室。丁人众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写下一行阿拉伯数字,对徐娇说:“按这个数字,给他开一张票汇自带。”
票汇自带意味着什么?那是意味着钱已经拿到了手,比带现金还要保险。粮库主任千恩万谢地跟随徐娇走出厂长办公室。
粮库主任刚走出去,丁人众就操起电话,把糖化车间主任唤来了。
糖化车间主任气喘吁吁地跑进丁人众的办公室,问:“厂长,找我啥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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