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奶奶在上海三十年,基本是在西区的繁华闹市,淮海路上做的。她也和闹市中心的居民一样,将那些边缘的区域看做是荒凉的乡下。其实,在那边缘的地方,比如闸北、普陀,倒是她们家乡人的聚集地。那大都是在历年的战争和灾荒中,撑船沿了苏州河到达上海的船民。他们找了块空地,将芦席卷成船舱那样的棚子,住下来,然后到工厂里找活干。上海的产业工人里,至少有一半,是他们。但奶奶与他们向不往来。她也有市中心居民的成见,认为只有淮海路才称得上是上海。
  奶奶在上海西区里做了几十年人家,各式各样的人家她都见识过,所以她真的是很有阅历的。她曾经在一个越剧女老生家做过,女老生是拿包银的,收入颇丰。她的先生则是个美容医生,开私人诊所。两人没有孩子,住一套外国侨民的公寓。公寓的看门人是印度人,开电梯的也是说洋文的。所以,奶奶她便也学了几句洋文,“早晨好”,“谢谢”,“来”和“去”什么的。她不用烧饭,也不用洗衣服,每天的工作就是用细毛刷子,刷几堂红木家具雕花和贝嵌里的灰尘。她做了不久就出来了,她是不惯这样的清闲,而且没有人气。接下来的一户人家,是在淮海路略向东去的一条长弄里。家境很平常,孩子很多,男人一个人挣钱养家,在外滩的洋行里做事。她和女人一起忙家务,带孩子。那女人面色憔悴,衣衫不整,看上去倒更像是个下人。家里没一天不愁柴愁米,经常拖欠她的工钱。不久,男人又患了肺病,回家休养。奶奶不顾那女人哭泣挽留,坚持辞了出来,非但没要最后一月的工钱,还自己掏钱给孩子买了些汗衫短裤。这样糟践的日子,她也不能过。她还做过一户中等人家,夫妇俩都有工作,带四个孩子。夫妇感情特别融洽,男人对女人好到了“腻”。专为女人订半磅牛奶,早上煮给她吃。她嫌膻气,不吃,他就用调羹舀了喂到女人嘴边。如此亲热,就把孩子冷落了,所以,这四个孩子一上来就和她亲,她也喜欢四个孩子的乖,但她还是坚决地辞了出来。她看不得那男人的肉麻样子。她早年丧夫,一直过着清寡的日子,眼里揉不进沙子。只是舍不得那几个孩子。后来,她到了别家人家,那几个孩子还来看她。她就介绍他们与新东家的孩子玩,做朋友。新东家和旧东家只隔一条马路,新东家所在的弄堂则要高两个等级,是公寓弄堂。新东家是做医生的,那时候,已是一九四九年以后,他关了私家诊所,在一家市立医院出任院长,上下班有汽车接送。这是个神情严肃的男人,就从来没和她说过话,也不同她一桌吃饭。她倒是器重这样的男人,有身份。女人也是好的,和气,大方,从不当了孩子和她,与男人起腻。只是那三个孩子太张狂。大的是个女孩,刚上中学,已经学着摩登了,烫头发,戴胸罩,穿她妈妈的丝袜,老是责怪奶奶洗坏她的衣服,摆出大小姐的派头。下面两个男孩,稍好些,但也是傲慢。旧东家的孩子来玩,他们并不理睬,而是兀自弹琴,将琴弹得飞快。看那旧东家的孩子瑟缩在一边,她就很心疼。不过,到底是孩子,装样也装不了,渐渐也玩到了一起。有一天,先生早下班回到家,见有陌生的孩子在家里玩,当面没说什么,过后就让女人传给她,请那几个孩子以后不要再来了。这使她非常不快,略过些日子,就找个由头辞工不做了。她虽然也不是那么不势利,但她很自尊,见不得太傲势的人。
  她在上海已经很自如了,自信在保姆这一行里,只有她挑人家,不会人家挑她。而且她拿定了,只在西区的淮海路上做,只做上海人,那些说山东话的南下干部家里,她是不做的。曾经有人介绍她去虹口一个军区大院里,给一个司令家带小孩,工钱很高,可她只去看了一眼,就决定不做了。她看那司令家住一栋楼,家里也没什么家具,地板倒是打蜡的,沿墙放一圈沙发,像机关的会议室。厨房很大,却清锅冷灶,连水都不烧,由几个男兵到开水灶提开水。饭是到食堂去吃的,还吃的不是一个食堂,司令吃一个,司令的女人,也是个军人,吃另一个,小孩子再吃一个。不是居家过日子的样。她过不来。她又不喜欢军营的环境,也不是居家的环境。她从大院里出来,走在空旷的天空下,路上也是空旷的。一眼望过去,不见一个人,也不见一户人家,十分的荒凉。这算个什么鬼住的地方!她心里骂。在乡里,也还有个塘,塘里有鸭鹅,田里有做田的人和牛。走走,就有了村子,村子里有炊烟,有母鸡打鸣,有北边飞来做窝的燕子。老远望过去,就见红砖房一座一座的。红砖是只在窑里烧一遍的粗砖,不如青砖细密结实,但看上去,丝丝杨柳中间,则分外妖娆。奶奶想起了扬州乡下的情景,多么有颜色啊!一辆军车开过去,扫起一片尘土。她的身上脸上已经蒙了一层,灰头土脸的。
  到了四川北路,海宁路一带,奶奶的思乡病就好些了。街道重又狭窄起来,有了店铺,行人,电车,汽车。从弄口望进去,可看见晾晒的衣服,玩耍的小孩,厨房间里的油烟味,也漫出了一些。那里面是奶奶比较了解的生活。但虹口的楼房却过于整肃高大了。那种红砖的墙面,挂着小小的黑铁栅栏的阳台,更显得墙面的大、宽和陡峭。弄堂也是宽和大的,显得比较宏伟。那种骑楼,也有着压迫感。人呢?像是比较杂沓,连相貌都是杂的。因为杂,总体就显得眉目不端,有几个相貌好的,埋在里面,也显不出来了。她总归是看不惯。走在海宁路桥上,桥下是苏州河开阔的一段,可见远处的船只,挤挤地驶来。她也闻不来这种河水的腥气,还有带潮气的风。她回到淮海路上,才觉着心定了。那些较为短浅的,新式里弄房子,可看得见弄底。街道是蜿蜒的,宽窄得当,店面和店面挨着。有大楼,却不是像虹口,邮政总局似的森严壁垒。而是只占一个门面的门厅,从外可见电梯的开阖升降,电梯边上的大理石的楼梯,拐弯角上有一扇彩色玻璃窗,光正好照进来。门厅里开电梯的和门房说着闲话,激起一些回声,走过去,就可听见一两个字。街面上也很繁荣,但不闹,人来人往的,大都是本地段的人,所以,就不杂。这里的格局,要小一些,因此,相互就有呼应,是住人家的地方。这里的人,长得也好,文雅。不像虹口的人那么,有些粗粝。这里的人也会穿衣服,倒不是一味地摩登,而是见过摩登的世面,反倒安静下来,还略有点守旧。
  奶奶走在这里,思乡病完全好了。像方才说的,她已经染上了这城市市民的脾气,抱有成见。可谁能说她不是这里的市民呢?她要比那些年轻人更熟悉这城市。你听她说说她的奇闻异见,是你做梦也想不出来的。光是这条街上的,就够你听一大阵子的了。有拍花子的故事,就是说,有人往小孩子头上拍一下,小孩子就迷失了方向,眼前只剩下一条道路,跟着那人走,走,最后走不见了。有夜半鬼叫的故事,并且有名有实,就是某弄某里的老太,夜夜听见鬼叫,一直听了半年,然后就死了。还有主仆情奔,还有杀夫,等等的。她还会说许多戏文:祥林嫂,王魁和敫桂英,梁山伯和祝英台,杨三姐滚钉板。这些戏文大都来自这城市的市民剧,越剧。她甚至还会唱上两句呢!说出来不怕你不信,连美国好莱坞的电影,她都看过。比如,卓别林,她就知道。发的还是美国音:“俏别林”。但她并不怎么爱看美国电影,因为美国电影大凡是皆大欢喜的结尾,而她崇尚悲剧。一说起那些悲惨的剧情,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帮佣人家的小孩子,都听过她的故事。她讲故事,很合小孩子的口味。她并不严格地按照情节顺序来,多是些片断,七跳八跳的,但是,却有着强烈的气氛。她特别善于渲染恐怖和凄厉。比如,祥林嫂,她着重的是捐门槛这一段,强调阴世间两个丈夫分割一个女人的情节。王魁和敫桂英,是敫桂英还魂的一节。梁祝呢?是“劈坟”。杨三姐滚钉板的一幕尤为惨烈。小孩子听得煞白了脸,团在她身边,又怕又要听,不停地求道: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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