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女骗子”这个绰号,在她们班级上悄然流传着,到底也不知道有什么根据,可以这样诽谤人家。孩子们的事情是说不清的,可能只是觉得她不那么诚实,就很极端地定她为“骗子”。但也说不定真发生过什么。她至少在三个年级里呆过,她的历史谁会去认真追究呢?一些传言多是藏头避尾,闪烁其词。然而印象却已经有了,而且相当牢固。说真的,孩子们的直觉是有一些准头的,在陶雪萍怯懦、讨好的眼光底下,真的是有着一种狡黠。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你的眼睛,实是带着观察和搜索。再说她那么大了,凭什么老跟着她们这些小女生,替她们拾这拾那,就像一个仆人。她在班上没什么朋友,除了这家的老大,也是陶雪萍跟她。但至少,这个同学不像别的女生那样不搭理她。就算是,这一个渐渐地,也有些对陶雪萍烦,可还有她家的人呢!奶奶,隔壁的阿娘,吕凤仙阿姨,她们爱听她的伤心故事,听一遍不够,还听两遍、三遍。自己知道了不算,还告诉给她们各自的熟人。
  现在,陶雪萍在她同学家里,总是呆到很晚。她同学的父母都在“四清”工作队,一个在工厂,每周回来一次;一个在郊区,一个月回来一次。平时只有奶奶、富萍,和两个小的。她们四个围了桌子吃饭,陶雪萍就站在她们身后看。叫她一起来吃,她不愿意,往后缩着。作罢了,她又慢慢近前来,还指导同学的妹妹吸螺蛳:用筷子尖顶一下螺蛳盖,再使劲一吸,螺蛳肉就出来了。砂锅在垫子上放歪了,她就伸手正一正。甚至见人吃空了碗,要接过去添饭。连奶奶都不耐烦了,很直地对她说:我们吃饭了,你也回家吃饭吧!头几次,她回答说:不要紧,我们家吃饭晚得很。或者说:我不吃晚饭的。后来,她就应声离去了。她到底不是像看上去的那样颟顸,骨子里还是体察人意的。她离开同学家,却没有回去,甚至都没有离开这幢房子。她踅到了隔壁人家,倚门站着。隔壁的阿娘也是她的一名听众,这时正招呼儿子媳妇孙儿孙女,一大桌子人吃饭。这一家人口比较多,也比较闹,好半天才发现门口倚了人。阿娘叫她进来,她倒反走开了;不理她,她就走回来,依然倚门站了,听房间里孩子互相斗嘴,跟着一起笑。渐渐地,彼此都熟了,便门里门外地搭起话来。阿娘再向儿子媳妇介绍了她的身世,于是,他们也认识了她,以后,见面就很客气地与她打招呼。从形态上看,她实在已是个大人了。然而,次数多了,究竟不自在。吃饭时,门口站了个人看,说话也有人听。所以,有一次,陶雪萍再去时,发现阿娘家一反常规,关上了房门。门里有孩子的喧闹、大人的叱骂和碗筷的叮当。陶雪萍只能再去下一家。下一家,就出这幢房子了,在又一个号头里。这家吃饭是开两桌,大人在房间里吃,保姆带了东家的小孩子在灶间里吃。这就比较自在了,她坐在饭桌前的长板凳头上,看,说话,把人家小孩子吃饭的规矩都弄坏了,一到吃饭就发“人来疯”。就这样,她一家家地过去,和人家混得很熟。到后来,人家都不大清楚,她最初是谁家的朋友了。
  前面说过的,吕凤仙有一个朋友,她老东家世交家中的保姆,叫阿菊阿姨。阿菊阿姨原籍也是苏州,离吕凤仙的家木渎,有一段路,胥口镇上的人。她结过婚,男人家里没有田地,与人合伙做生意。她在上海帮佣的钱,寄回去后,让男人在运河渡口独自开了一爿鱼铺。不想,男人和船上的一个女人搭上了,还生了儿子。开头,阿菊阿姨装不知道地混着。一九四九年以后,《婚姻法》公布了,政府不许纳妾,她男人二者必择其一,阿菊只好退出了。人家在胥口过着正经夫妻的日子,人家还有孩子,怎么说也是他们是夫妻,她不过是个名分。阿菊阿姨怨恨得很。她不是像吕凤仙那样有刚性的人,要不,也不会不明不白混这几年。她先是怨那抢她男人的女人,后又怨她忘恩负义的男人,再就怨自己的命。怨起来就掉眼泪,眼泪都流成了河。吕凤仙看在同乡面上,又是老东家世交家里用的人,不免另眼看她。要换了别人,吕凤仙才不理呢!她实在有些缠不清的。阿菊阿姨常到吕凤仙这里来,有时是晚上到她住处去,有时是白天到她帮佣的人家来,一来二去的,就也认识了陶雪萍。
  陶雪萍的故事,引动了阿菊阿姨的伤心处。她流着眼泪,听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陶雪萍的父亲,不让陶雪萍去见她母亲的一节,因涉及了男人的无情,与她的遭际就有了相通的地方。她禁不住也要说起自己的往事。她们俩的故事,都讲得够多的了,即便是喜欢悲剧的奶奶阿婆们,也已经觉得了单调。所以,最后,就只是她们俩相对而诉。阿菊阿姨没有注意陶雪萍其实还是个半大孩子,而陶雪萍则表现得格外善解。她专心地听阿菊阿姨诉苦,为她叹息,挽着她的胳膊,送她回家。渐渐地,陶雪萍不再来她同学家了,也不再来她同学家的弄堂了,人们也把她给忘了。可是,谁知道呢?她现在频繁地进出于阿菊阿姨那里,成了那里的常客。
  阿菊阿姨的东家住这条街西部的大楼公寓里。平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在家,也挺冷清的。阿菊阿姨带来这个小姑娘,那么乖巧、顺从,一味地奉承,自然很喜欢。开始,老太是到灶间里听这小姑娘说话,后来,就让她进房间来。甚至,阿菊阿姨不在的时候,她上门来,老太也放她进去。但陶雪萍在这里要收敛得多。她看出这里的生活,要比她同学弄堂里的规矩大,不那么随便和开放。她走在大理石的楼梯上,听得见自己的脚步从高大的弯顶上碰回来的声音,有一股森严的空气笼罩了她。她从不在这里呆久呆晚。有过一次,她略晚了些,老太的儿子回来了。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身上虽然是人民装,却烫得笔挺。从她身边过去,看都没看她一眼。陶雪萍不由便瑟缩起来。看大楼的老头,看她的眼光也是冷漠的,她不敢与他多话,晓得他不会爱听她的悲惨故事。只有这家的老太对她热切,虽然很多变。这一回与她说很多话,下一回却像不认识她似的。但总的说来,还算对她有兴趣的。
  这个寂寞的老太,因为怕儿子,直到很长时间以后,才向儿子道出事情的真相。她告诉儿子,阿菊阿姨带来的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先后至少向她借过七八次钱。数目不大,一块,两块,最多三块,可却没有归还过一次。而且,这段日子,这小姑娘干脆就没露面。儿子听了很恼火,倒不单是为了钱,是家里竟然有一个不明不白的人进出着,这破坏了他们严谨的门风。他立即向阿菊阿姨追查陶雪萍的来历,一查两查,很容易就查到了她的同学身上。这大的只是在家里凶,在外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把自己反锁在小房间里,哭得像泪人似的,怎么都不肯带阿菊阿姨去陶雪萍家讨钱。无奈,还要奶奶出面。吃过晚饭,奶奶带了阿菊阿姨,为了壮声势,也叫富萍跟着,一起去了陶雪萍的家。
  陶雪萍家住这条街的横马路上,这条马路要杂沓得多了。沿街是板壁房子,间着一些店铺。菜场也是在这里的,于是,满街弥散着一股菜叶的腐味和鱼肉的腥臭。陶雪萍的同学都没去过她家,仅是听说她家住这条马路上的街面房子,隔壁有一个大饼油条摊。她们首先找进大饼油条摊的左侧门里,楼底是一条狭窄的过道,沿墙放几个煤球炉子,一架木扶梯伸向楼上。她们摸了黑爬上楼,楼上更是一片漆黑,几扇门都关着,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她们胡乱在左右的木板门上拍着,喊着陶雪萍的名字。没有一个人来应她们,只得返身再鱼贯而下,木扶梯在她们脚下发出破裂的声音。出得门来,在街沿上站一会儿,定定神,再到大饼油条摊的右侧去。那里的一扇门倒是虚掩着,一推就开了。屋里开了电灯,一个男人坐在灯下喝酒。在他身后床上,一个女人坐在被窝里,抱了个婴孩喂奶。这对男女漠然地看这三个人一并挤进门来,听她们说是找陶雪萍,又接着听她们诉说陶雪萍的劣迹。她们很没趣地说完,停下来。屋里很静,只有婴孩吸奶的咂嘴声。自听到“陶雪萍”这三个字,女人就垂下了头,再没抬起,头发遮挡了她的脸,又是坐在影地里。她肩上披着一件棉袄,是那种混花的花色,颜色就暗暗的。男人始终没有中断喝酒和吃菜。奶奶挣着说了句:借债还钱,自古的道理。男人这才回了一句:我又没叫你们借钱给她。你怎么不讲道理!奶奶火了,放大声音。男人并不与她论理,埋头吃饭。奶奶的胆气壮了起来,她上前去,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说:你不还钱,我们不会放过你的。男人躲了躲,说:我没有钱。奶奶就没有遇到过这样无赖又软弱的男人,她再想吵,可却看见顶上阁楼边沿,伸出了一行小脑袋,暗中亮了一排眼睛。不觉手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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