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不过,到底也没有寂寞多久。解放军进城以后,把这幢房子收去做了机关,厨子被机关聘用了,还住在原先的房间里。她则被迁出来,住到了现在这条弄堂里,三楼的一个亭子间。同时,也在这条弄堂里,找到几份人家帮佣。这一年,她二十五岁,在那时的风气里,对于婚姻,年龄是偏大了些,但还不是没有机会。东家以前的那个车夫就来找过她,穿了一身人民装,梳着锃亮的分头。脚上也是锃亮,一双黑牛皮鞋。这时候,他也是在一个政府部门里开小车。这个车夫比她长三岁,有正当职业,照理很相当。可她见不得他嘴里镶的那颗金牙,这使他像一个“白相人”。她终于没有应下他的话。老家木渎也有个人,比她小一岁,开木器店,很讨她爹妈的喜欢。人,她是见过的,虽谈不上标致,也不摩登,却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但想到,她的木器店挨了自己的锡箔店,会不会是对她的店面有偷觑之意?她又不敢了。一个有了份家产的女人,不得不多些戒心。再说,她是靠自己惯了的,没有男人,她生活得好好的。因此,一年,两年,三年的,就拖了下来。
  又过了两年,公私合营,木渎也跟进,大店小铺都归了公。有的店铺实际还是原来的业主做,但是由上级发给工资,盈利也上缴。像她爹妈那样的锡箔店,因是迷信的产物,所以干脆关了。吕凤仙为自己将来准备的退路,就这样断了。好在,吕凤仙在上海有户口,有房子,也过得习惯,真要回去,她反倒不知该怎么生活。所以,心疼是心疼,但终究还好,不去多想也罢了。这样,她就在上海扎下根了。她是个能人,什么事都做得比别人强三分。虽然过去在老东家家里并没怎么做过,可她见过呀!她就有这个本事,过目不忘。看什么会什么。她老东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过着的是什么金枝玉叶的生活?她只要拿一只角来,便可让普通人家折服。因此,弄堂里的人家,要有重要的事情,都来请吕凤仙。请客,要弄一个鱼翅羹,或者奶油布丁;嫁女儿,要置办嫁妆,绣品的花样,针法,几式几样;发送老人,装裹的规矩,大殓的程序;孩子出疹子,吃什么忌什么,吕凤仙都是最懂的。她也乐于帮忙,不肯收报酬,相反,还要贴上自己的东西。这弄堂里,人人都欠下了吕凤仙的情,对她十分恭敬。
  吕凤仙内心是喜欢这条弄堂的,在她心情灰暗的时候,才会拿老东家的生活与这里作比,证明自己在走下坡路。但事实上,这里的生活,虽然是小家小户的平常日子,却是她自己的。不像老东家那里,什么都是好,可都是别人的。而且,像老东家那样的大户人家,好,也是外面看着好,在里面,才知道一样的锱铢必较,点点滴滴。有些捉襟见肘的地方,是外面人想不到的。现在,老东家的生活,是给她做了一件资本,提高了她的身份。她虽然是帮佣,可和别的帮佣又不同,是吃自己饭的。不像奶奶她们,住人家的家,吃人家的饭。所以,大多数时间,吕凤仙是比以前过得惬意,人也胖了。这条弄堂,多是中等人家,过的是柴米生计,烟火气重,热烘烘的,蒸腾得很。吕凤仙从那座空荡荡的大房子搬来这里,有些像回到人间。且对着这条闹市的马路,电车叮叮当当地驶来驶去。早晨,店铺开门之前,职员们都站在人行道上做广播体操,音乐荡漾在街道上空,传进弄堂。即便是在寂静里,也有一种声浪,在明媚的阳光里流淌。到了夜晚,还有假日,这里就有些甚嚣尘上了。
  吕凤仙所做的人家中,主要的一家就在奶奶东家的楼上,也是一对在机关工作的夫妻,没有孩子。吕凤仙有意挑选这样人口简单的人家做。她自己没有结婚生子,天性又很挑剔,对人家的小孩子就谈不上有什么喜爱。她爱干净,穿着素净整齐,带着些清高的神态,有小孩子的人家也不用她。像这一对夫妻正合适她,一放出话要找人,人们便立即想到了她。这夫妻俩早出晚归,实际上只在家中吃一顿早饭和晚饭,再洗两个人的衣服,收拾一间房间。所以她上午还到另一家去烧一顿午饭。这是在隔两个门牌号的门里,一个浦东老太,独自住一层楼面。弄堂里的一些知根底的人知道,她男人带着小老婆和两房的子女去了香港,是她自己要留下来的。一个人虽然寂寞些,却清静,少生许多闲气,倒过得很安适。吕凤仙替老太烧一顿午饭,洗几件衣服。下午呢,她是到弄口,小学校旁边的一户人家,专事收拾房间。用蜡把拖亮三大间房间的地板,再替一堂红木家具打蜡。大约三点钟光景,她再回到那对夫妻家中,烧晚饭。等他们吃罢,洗好碗,她便回自己的住处,做自己的晚饭。为了避嫌,她从不在东家厨房里烧饭,之间分得很清。等她烧好晚饭,已经七点八点之间了。她一个人坐在桌前,端一只金边细瓷碗,慢慢地吃着。窗下有一些噪音,有一声无一声地送进耳朵。有人在弹钢琴,当然没有老东家的儿女弹得好,却也是悦耳的,勾起一些熟悉的东西。吃罢饭,洗过碗和手脚,吕凤仙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账簿,打开在桌上,将当日的花销一笔一笔写下。她会写几个字,是过去的太太教她的。差她买东西时,好认得东西的名称、牌子和价钱。吕凤仙很喜欢记账,而且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她坐得很直,一丝不苟地记着:葱,两分;瘦肉,三角;米苋,一角。她很得意她竟能写出“米苋”的“苋”字,有一些读书人写的都是“针线”的“线”。再记下当月配给的半条“固本”肥皂,本季度的一张线票的线,然后在算盘上得出总数。最后,是清点钱包里的钱,核对账目。她合上账簿,拉上钱包。心里就有一种富足和安定的感觉。这是真正的劳动吃饭的生活,没有一点愧对内心的地方。
  有时候,会有人来敲门。这样的来客不多,就几个。一个是隔壁的金师母,一个是另一个号头门里的五娘娘,还有一个就远了一点,是她老东家世交家里的保姆,阿菊阿姨。这一家留在了上海,但将佣人都遣散了,只留下阿菊阿姨。这都是有身份、有见识的人,会来敲吕凤仙的门。或者打听往年做衣服拉丝绵的常州女人,今年还出来不出来了,或者请她帮忙拆几只蟹粉。阿菊阿姨有时是被东家遣来,向吕凤仙打听她老东家有没有消息,或者替她送来老东家的几句口讯。
  客人走后,剩下的夜就不长了。她还要做一点针线,想一想明天做什么。弄堂里很静了,楼梯上还有些响动,过一会儿也没了。吕凤仙收起活计,脱衣上床,关了灯,睡了。
  吕凤仙和奶奶彼此很相帮。吕凤仙不会杀鸡——世上到底还有吕凤仙不会的事情,奶奶却会。她很利索地捉住鸡的一对翅膀,再将鸡头向后弯过来,和翅膀捉在一起,拔去喉上的毛,一剪子下去。鸡腿挣了两下,毛奓起来,又伏下去,不动了。然后倒过来,让剪开的鸡喉里的血流入半碗清水中,转眼间完事了。等端午包粽子,就又是奶奶求吕凤仙了。吕凤仙坐在小凳上,面前一盆拌了赤豆的米,一盆浸过酱油的米,再有一盘挑选过的肋条肉,粽箬是浸在木盆中的清水里。她嘴里咬着绳,两只手将粽箬弯成一个三角兜,托着,空出的手舀米,一勺正好,再填肉,又一勺米,也正好。粽箬盖上去,窝下来,包住,又是正好,稍拖下一点粽箬的尾。角和棱略略掐一道,然后开始捆,这一回,嘴也凑上去帮忙了。来不及看明白,一只模样俏正的粽子出来了。肉粽是长脚粽,甜粽是三角,高兴了,还给两个小的包一串小小粽,一口一个的。边上围了人看,看她的手势。吕凤仙到苏州看爹妈去,一两天回来,奶奶就帮她楼上的东家烧晚饭,洗衣服。奶奶患盲肠炎住医院那几日,则是吕凤仙替奶奶的东家烧饭,洗衣。上回,奶奶和那小的排队买越剧《追鱼》的电影票,有一张就是给吕凤仙。奶奶是个不大有主意的人,凡事喜欢听别人的。吕凤仙呢,因为有主见,就爱帮人拿主意。于是,吕凤仙就是奶奶最常请教的人。但是在要不要过继孙子这件事上,奶奶到底还是没听她的。奶奶的那些亲戚比吕凤仙力量大。再则,奶奶毕竟不是像吕凤仙那样独立自主的人格,年纪长一些,思想也保守一些,不敢断了亲戚的路。吕凤仙对孙子说不出什么来,这样一个文静温和的男孩子,一说话就脸红的。但对富萍,就有挑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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