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富萍的,包在略厚的单眼皮里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钝拙中,有一种尖锐。小姑娘不简单,吕凤仙心里想。有一日,她将她自己的菜,盛了大半碗,送给富萍。奶奶赶紧让富萍道谢,激动得脸都红了。相形之下,富萍的态度就要冷静得多。她只动了动嘴唇,就低下头去。吕凤仙又一次领略了富萍的不简单。有一回,吕凤仙走在弄前的马路上,看见富萍站在那家布店门口。她好像是已经走过去了,又停下来侧身向里看。这就使她的身姿显得比较活泼,身子微微后倾着,侧向里面。这和她平素木讷的形象有些两样。她没有发觉有人看她,将这样的身姿保持了一些时间,直到吕凤仙走过去了,还没有动弹。这也给了吕凤仙一个不安分的印象。还有一回,她看见那两个小的和富萍调皮,说一些疯话去挑逗她。她一直不做声,然后就说出了一句很厉害的话,将她们呛了回去。平时吕凤仙也觉得这两个小的没规矩,可这一次,她却很保护地对两个小的说:过这边来,凤仙阿姨给你们削萝卜花。于是,两个小的过到她跟前,她一人给削了一朵萝卜花。红皮白心的小水萝卜,削一周皮,翻下来做花瓣,里面的瓤再剔几刀,就成了花蕊。富萍本应是有些尴尬的,但她一点声色不动,低头缝着她的针线。
这样观察了一段,吕凤仙便和奶奶说,富萍比孙子调皮。奶奶很愁地说:将来孙子会不会吃亏呢?虽说是过继的孙子,但孙子是个好孩子,奶奶是有几分真心喜欢的。她想到孙子是那样老实,上回来,师母和他说话,递他个苹果,他怎么都不肯接,两个小的硬是上去掰开他的手指头,将苹果塞在他手里。吕凤仙说:上海这种地方,还是不要久留,心思容易活。奶奶说:可孩子不说走,我就不能说走,我要得罪了她,不还是孙子受气?吕凤仙听奶奶的话里已经是惧她三分了,很是感叹,心里说:我只能帮你做事,不能帮你做人,就不做声。
奶奶虽然不如吕凤仙精明,但同样是谙熟人事的,她奇怪的是,富萍来到这么一个月,竟一点不想家,一句不提回家的事。她曾经试探地说:买些什么东西回去带给她叔叔婶婶,还有小表弟妹呢?富萍回答一声:不碍事。是指回不回去“不碍事”呢,还是说带不带东西“不碍事”?奶奶真是摸不透富萍的心,自己反没了主意,所以还是要找吕凤仙商议。吕凤仙出了一个主意:让孙子来上海,接富萍一同回去。这一着确实挺好,一来可打发她走,二来呢,又巩固了孙子和她这门亲事。奶奶却犹豫着,孙子是个脸嫩的人,肯不肯来呢?就算孙子来了,富萍又会不会和孙子“作”,不一同回去?这就要伤孙子了。男人叫女人伤了一回,就有第二回,以后再抬不起头了。吕凤仙针对奶奶的顾虑说:就看孙子的本事了。这话背后的意思是,孙子要是降不住富萍,将来吃亏也没话说。奶奶左思右想,终于得出一个折衷的主意,那就是征求富萍的意见,是不是让孙子来上海,一同玩几天,再一同回去。她把这话去问富萍,富萍红了脸,低下头嗔道:我又不认识“孙子”。奶奶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急着要娶这个孙媳妇似的。
富萍怎么听不出奶奶的意思?她不仅听出奶奶的意思,还听出这意思里有一大半是吕凤仙的主意。来这段日子,富萍已经看出奶奶其实是个软弱的人,多少有些受欺,吕凤仙这样的知交,还在背后传奶奶的闲话。她毕竟是个孩子,没有多少人生历练,看人看不深。她只是不喜欢吕凤仙,觉出这是个坏人家事的女人。人们都捧她,在富萍看来,至少有一半是出于怕她。富萍在心里把她叫做“笑面虎”,因为她表面上总是很和气,白送人家好处。她心里是谈不上有多么喜欢自己的,却还送过吃的、穿的,又教自己挑十字花,补丝袜。这就不仅是富萍涉世浅,还因她到底是乡下人,性子直,不晓得人性的曲折。像吕凤仙这样的女人,再是个强人,内心也是寂寞的,想与人为伍。因为确实比人高一筹,就难免要作作祟,并不是一味要与人坏的。让富萍回去的事暂搁下不提了一段日子,吕凤仙却又替富萍找来一个活。弄堂里有一户人家生了小毛头,要找个洗尿布的,吕凤仙就想到了富萍。她对富萍说:自己赚几块零用钱,不必事事要奶奶开销,你奶奶也不容易得很。这话说得很贴心,富萍第一次温顺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凤仙阿姨。吕凤仙的心软了软,对富萍改变了点看法。但翻转过去,对奶奶说的是:给她找个事做,好看紧一些。奶奶自然对吕凤仙感恩不尽。
当日,富萍就上工了。吕凤仙送她到产妇家,告诉她哪里是水斗,盆,这家的煤气,烧水的铜吊。教她怎么先薄薄打一层肥皂,再浇半滚的热水,肥皂沫就出来了,过两遍清水,肥皂味就没了。省肥皂又省水。这里不比乡下,水是河里的,随便用,上海的水也是钱买来的。富萍低头听她调教,心中并不反感。虽然洗尿布只是个小活,一个月才两块工钱。但是在上海,她凭自己劳动挣钱,这就是个大事了。富萍将一木盆尿布洗出来时,吕凤仙又来了一回。教她怎么将竹竿横在弄堂上方,一头搁在二楼窗台,另一头搁前边的篱笆墙上。检验了一遍她洗的尿布,才放心地离去。离去前,教诲她说:给人家做事,要做得地道,赚的才是良心钱。此时,富萍就有些感动了,想,吕凤仙到底是吕凤仙,怪不得人人都敬她三分呢!夜里,睡在床上,她笑嘻嘻地问奶奶:奶奶,你说凤仙阿姨是什么样的人?她今天心情很好,很想聊天,言语也变得活泼了。奶奶听了她的话,叹息了一声,说道:人是好人,就是太过要强了。富萍就说:要强有什么不好?奶奶说:要强是好,可是,人强还能有命强吗?人强得过命吗?富萍不服地说:命有什么?奶奶只管自己说下去:她的命还不如我呢,没儿没女,我到底有个女儿,还有孙子。听奶奶提起孙子,富萍就没话了。奶奶呢,也好像被自己勾起了心事,不再说话。一祖一孙,身子贴了身子,却又隔了十万八千里,各想着各的,慢慢进入了梦乡。
女中
富萍的东家在奶奶住的前一条横弄里。这一条横弄和再前一条横弄,就隔开很远了,中间是一个女子中学的操场。而那一条横弄则是从弄口东边的,另一个弄口进去的。房子的样式要比这一条弄堂的,更为老旧和高大,红砖的墙面,四层楼高。隔着一个操场,和这边的横弄遥遥相望。女子中学的校舍是在操场东侧,和前边横弄同样格式的房子,也和它共用一个弄口出入。上海有许多中小学原是私人所办,就在民居之中辟出两间教室。这所女中是所初级中学,没有高中部,资质中等。所以,所收学生也是中等学生,又多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居住在这条繁华街道周边的小马路上。早上七点钟光景,便见女生们成群打伙地涌向这条弄堂。下午三四时许,又涌出弄堂,散在马路上。女中的学生都有些怪,单个,或者三个两个,走在外面,特别矜持,目不斜视,绷紧了脸。一旦进了学校,立即就疯了。吵吵嚷嚷,嬉笑打骂,喧闹声把这幢校舍都要抬起来了。所以,社会上就说,女中的学生最“痴”。这“痴”指的是“疯”,多少带着些鄙视。附近有所男女合校的上海市重点中学,前身是法国教会学校,学生多是中产阶级家庭出身,气质自然不同了。女生们爱穿宽带的藏青短裙,或者格子布裙,白色的齐膝长统袜,白跑鞋或者横搭襻黑皮鞋。短辫的辫梢与额发,烫成蓬松状。要是短发,发梢也是蓬松的。男生则多是戴眼镜,西装裤,皮鞋,那种大大的牛皮书包。他们中间不少人请了家庭教师,上钢琴课,英语课,有的是参加学校话剧社。这个话剧社在全市都很著名,也是有传统的,曾经上演过原版的莎士比亚戏剧,还有《茶花女》。这所中学的学生,显然不将女中学生放在眼里。女中的学生,在他们跟前,不由就瑟缩起来。
女中的学生们,就显得俗了。她们偏爱花色的衣服,书包也多是带荷叶边的花布兜。头发,是编成长长的辫子,卡着花卡子。也因为那样多的女生混在一起,有几个不俗的,看上去也不起眼了。课间休息,她们不是看书或者做游戏,而是拿出钩针和竹针,编织毛衣。课余时候,她们流行到照相馆穿戏装拍手指甲大小的照片。逢到节日、纪念日什么的,她们也排练演出。在操场上搭一座台,围起幕布,拉上电灯和麦克风,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地上台表演。节目大多是合唱和独唱,带一些戏曲清唱里的动作。有一次,两个女生上台演一出相声,穿扮成男相,一人穿一条男式西装短裤,反显得更加女人气,一种粗鄙的女人气。她们都要比同年龄的学生显得年长,其实不是年长,而是女人气重。做操,升旗,站队,上体育课,她们多是敷衍的姿态和动作,草草了事。要是杠上练习,或者跳鞍马,这些动作幅度比较大的运动,她们便都缩在一边,“痴”笑着你推我,我推你。教体育的是个男先生,看来也对她们兴趣不大,爱做不做,并不喝令她们。她们也就感到无趣了,讪讪地一个个来做,由那男先生在一边做保护。从杠上或鞍马上下来时,每个人都涨红了脸。女中里传出的读书声,也不像男女同校的那样清朗,而是黏黏缠缠的,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她们自知在读书上没什么前途,只是打发时间。在别人看来,她们的学生生活是不幸的:庸俗、平淡,没有希望。可谁知道呢?她们很可能自有着她们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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