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接下来的几日,舅妈又征求了左邻右舍的意见。多是说好的,亲上做亲怎么不好?有比较多虑的,则说多年不通音信,到底不知就里。脾性如何,人品如何,那边的叔叔婶婶且持什么态度,又究竟是定了亲还是未定亲?这样年纪的女孩儿,乡里哪里有没着落的。可舅妈已经想定了,说不管如何,先接过来住几日,不就熟了?了解了?然后再作下一步计议好了。这样,舅妈就梳洗一番,换一身做客的衣服,拎一个花布木提把的包,去上海接富萍了。他们向来称市中心为“上海”,好像他们依然是住在外省乡下。舅妈这样郑重,是为见奶奶的。她想,原来“上海”有着一个老亲啊!不巧,没见着奶奶。舅妈多少有些遗憾地带着富萍回来了。
  
  孙达亮
  
  孙达亮初看外甥女,心里陌生得很,但听见她说话,那乡音使他感到亲切了。
  孙达亮十二岁就离开了家乡,跟着大伯做了船工。孙家所在的那个庄是个穷庄,没几亩薄地,还都挨着大庄富庄的地边。灌水,放水,走田埂,很受人欺。差不多每一季都被人犁去一条。所以,就有外出闯码头的传统。也是一带十,十带百,第一个人是到上海粪码头那里租了粪船,操起拉粪的营生,后来的就多是干起了这一行。苏州河上往来的粪船,听口音,不少是这个乡这个村的。这庄的人,秉性很厚道,没出过能人。上海的粪码头,都是有大亨的幕后,一层层下来,不知有多少小粪头。连最底的那层,这庄人也挤不进去。因此,这一行里干了几代,依然是在粪霸头底下受盘剥,至多置起了自己的一条船。但就这点人家手指缝漏下的食,也养活了大半庄的人口。孙达亮刚上船的时候,连橹都够不着,就做纤工,背了纤在岸上走。等风顺了帆,再下船来。船到了地方,则做挑工。船从上海来时拉的粪,去时拉一船蔬菜,两头都要挑。自家人不够,还要临时雇工挑。本来就个头矮,背纤和挑担这两样,又把孙达亮压得不肯长了。如今四十岁的人了,从后面看,还像孩子。走在巷道里,有过路的榻车进来,在背后就嚷一声:小把戏,让开!待他回转身,才知喊错了。但他很有筋骨,皮肉紧得很,皮肤是一种铜色。因常在船上走,腿略有点外八。外八,照理走路都摇,他却不,很稳。他的脸模子仔细看,富萍竟真有些像他,厚厚的团脸。神情本来也有点木讷,却叫一件东西改变了局面,那就是一副眼镜。
  孙达亮的团脸上架了一副白框的近视眼镜,这看上去有些奇怪,不大像似的,但他的脸因此却有了一种睿智。孙达亮在他们这代船工中,是很少有的识字的人。他读过九个月的私塾。他跟他大伯上船的第二年,十三岁时,他大伯将他寄放在一个教私塾的远亲家中,跟了先生读书。他大伯内心是有些将他当儿子的。他自己生了八个孩子,死了六个。船上的孩子总是死于三条:落水,伤寒,血吸虫。他家孩子都摊到了,只剩下一儿一女。他带了这侄子一年,便有些喜欢他,喜欢他肯吃苦,孝敬大人,并且聪明,看什么会什么。有一日,那教私塾的远亲上船来玩,听大伯说些家乡事。见孙达亮拿了张旧《申报》看,就从上面挑了一个字考他,他说是“胥”,伍子胥的“胥”。问他怎么知道。就说向人讨教的。那先生在边上写了个“婿”,再考他,他也念做“胥”。何以知道呢?就说:虽然加了字,但读音不变,变的是意思。那么为什么就不念“女”呢?或许“胥”才是后加的呢?孙达亮认真地想了想说:“女”字是偏,应当从正。先生看他说话老气,好玩,再究底问:为什么“女”字就是偏呢?这有些把孙达亮问住了。但想了一会,他挣着回答:因为“女”字比“胥”字笔画少。这话露出了孩子气,先生不由大笑,但还是夸奖了他的肯动脑子。然后对他大伯说:这孩子要读几年书,就更好了。大伯二话不说,当即让孙达亮收拾了东西,晚饭后,就随先生去了他家。学费和膳宿费议定为一月半船蔬菜。
  先生也姓孙,住南市,一个杂院里,两间偏厢房。里间是先生和师母的卧房,吃奶的小弟弟也睡在里面。外间是两个孩子睡一张三尺床板,迎门有一个条案,案上立了孔夫子的牌位。条案下方是一张八仙桌,吃饭,上课,先生写字,都在上面。桌后边有一张太师椅,是先生的座。底下一圈方凳,坐学生,晚上呢,就拼拢来,作孙达亮的床。学生连孙达亮有七个,一早来,连上四堂课,不休息。中午放学,下午就不来了。这四堂课里,两堂国文,一堂算学,另一堂是操行。国文说是教四书五经,其实就是识字,算学则是珠算,操行却复杂了。这也是先生和学生都最喜欢的一堂课,花样相当多。有时候是教歌,由先生的大女儿来教,大女儿在新式学堂里读书。教的是黎锦晖的“葡萄仙子”,还有“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有时候是练操,无师自通的,学了童子军的步伐走操。又有时是先生讲故事,讲的范围就广了。先生是新学旧学,各掺一半,没什么偏见。讲的有孔子与弟子们的传说轶事,有《太平广记》,有话本传奇,还有新读到的小说。最令他们师生欣喜的故事,是张天翼的童话《大林和小林》。先生很卖关子的,每天只念那么一小节,将孩子们吊得眼睛发直。无论是大林的富贵生活,还是小林的贫贱生活,都是那么异想天开,闻所未闻,且又合情合理,煞有介事,勾住了大家的心。有几次,孙达亮听见先生躲在里屋读书,不自禁地笑出声来,晓得是在读《大林和小林》。动过几回心思找来自己读,可先生将书藏得很牢,怎么找都找不到。有一次,他甚至找到米缸里去了,还是没有。回过头来,见先生在身后,很得意地向他笑。他悻悻地盖上米缸,两人心照不宣,各自走了开去。这师生俩挺合得来,有些老少兄弟的味道。先生虽然是个大人,却很天真。孙达亮呢?是个孩子,却比较老成。而他们俩又都喜欢书本,喜欢知识。书本和知识的喜好,使他们养成了同样风趣的性格。读过一节《大林和小林》,还剩下时间,先生就带学生去散步,这也是操行课的内容之一。倘若是春天,先生就叫做“踏青”,尽管这城市里并没有什么青色。他们常去的地方是江边码头。开春,水涨了些,一块块地涌动着。风还很寒,只是含了一股湿润,使寒意柔软了一些。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叫风吹得潮潮的。近午的太阳,把江水照得薄削了一点,折射出略微锐利的反光。江上船只如梭,吃水都很深,把江面犁开了一条条的沟。天地间,笼罩着一个洪大的声音,压住了所有的声气,因此就有了一种辽阔的寂静。先生和学生都不说话,看江上的船只,这样远远的,那摇橹的吱嘎声,却清晰入耳,令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大伯每月下旬就送一回蔬菜。孙达亮将蔬菜挑了来,整理一番。留出日常吃的,余下的就挑出去卖,卖来的钱全交给师母。他住先生家里,很有眼色的,见活就干,有些像学生意的伙计。他在院子里劈柴,和煤渣做煤球,先生就背着手,摇着脑袋,吟诵孟子的那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但在他刚来到时,早上去端先生房里的夜壶,师母没说什么,先生却阻住了不让,自己端了去倒。事后对孙达亮说,人可吃苦,却不可受辱。虽然是一桩小事,且也被先生夸张了,可是对孙达亮影响相当大。一生中,他都防止自己去做低下的事。孙达亮对先生,真的体会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跟先生读书九个月,他称得上终身受益。这九个月的读书生活,他一生都难忘记。后来,他再也没有来过南市,但是,他的眼前,总是有着一卷拉洋片似的图画:小南门内,沿了一条王家码头路,插进豆市街,再穿过一条无名的蛋硌路,就进了一个巷口,九曲十八折的,最终绕到一个凹处,凹处里有一扇柴爿门,很不起眼的,推进去,却是一个大院,院里还是九曲十八折,其中朝东的一曲一折里,就是先生的家。那个家,什么气味没有啊!腌菜的霉盐气,婴儿的尿臊气,煤渣饼燃出的硫磺气,饭的馊气,先生就在这热烘烘的一团气味里,摇头晃脑地读书,手里托了一把紫砂茶壶,壶里泡的是茶叶末子。每当画面拉到这里,就定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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