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这时候,天色发白,有一丝丝的亮透出。终于,在天际聚成一道金边。太阳出来了。空气中的水汽收了,还是有些冻,但已经不那么尖锐。吃过早饭,富萍端了孩子换下的衣服到集水站洗衣。又遇到些熟人,让开地方给富萍接水。看看她盆里的衣服,说到底是孙达亮家伢子的衣服,一点不脏。有见富萍没带小板凳的,就抽出自己屁股底下的,给她,说自己这就洗好回家去晾了。还有人叫富萍相帮着绞被单,床单。天好,来洗衣服的人不断。忙忙地洗出来,又忙忙地抢太阳回去晾。新年的喜气还留在人们脸上,人们回溯着大年三十的酒菜,谁家炮仗放得红火,还有到“上海”逛去的小君几个年轻人。他们摇了一只手摇船,沿苏州河到外白渡桥,上到外滩,下半夜才疯回来。就问富萍见小君没见,富萍说还没来得及,谁晓得她又疯到哪里去了。那问的人有些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说:你们快要是亲戚了。富萍正诧异她的话,不料却另有一人,忽想起了什么,对富萍说:不是说你去乡下结婚了吗?富萍脸刷地红了,她端起衣服就往回走,心跳着,想:到底是知道了!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小的那个出去玩了,院门开着。富萍闪进院子,将门带上,擦了竹竿,一件一件晾上衣服。太阳要照进这偏窄的院子,还需有一个时辰。舅妈她什么时候回来呢?富萍晾完衣服,将手掖在棉袄底下暖着,木了的手指先痛后痒,渐渐有了知觉。她将两手一撒,横下心来,管它呢!
  下午两三点时分,舅舅舅妈回来了,推门看见富萍,都一怔。舅舅没说什么,点头,笑笑。舅妈的脸色却变了。富萍到底有些胆怯,接了舅妈手里抱着的被褥,拿到太阳下去晒,转身替舅舅倒了洗脸的热水,再去将中午的剩饭剩菜烧一锅菜泡饭,端上桌来。这时,孩子放学回来了,纷纷喊饿,她又到锅里挖锅巴塞给孩子,然后就提了桶去担水。走在巷道里,迎面遇上小君,也没看见。小君呢?往边上一站,让她过去了。下半天时间,富萍忙碌着烧饭收衣,舅妈插不上手,也照不上面。只看见富萍的身影闪过来,闪过去,不定得很。或者吆喝孩子洗手吃饭,不要打架,声音比平时高,而且来得急。舅妈心里有一百一千个问题,只是没机会问出口。终于等到饭吃过,碗洗净,小孩子上床的上床,背书的背书,孙达亮出门找人下棋去了。房间里安静下来,舅妈成百上千个问题已经归结为一个,那就是:奶奶知道你来这边吗?
  富萍起先沉默,后又被逼问了一遍:奶奶知道你来这边吗?就答道:我这么大个人,丢得掉吗?舅妈瞪大了眼睛:那就是不知道!随即又叹气道:你三番五次往我这边跑,奶奶当我和她抢人了!富萍顶嘴道:抢什么人,抢外甥女?舅妈不由火起,擂了下桌子,亮着嗓门说:抢她孙子媳妇!富萍又回嘴:谁是她孙子媳妇?舅妈冷笑一声:不是她孙子媳妇,你叫她奶奶?你花她盘缠来上海?住她东家屋里?这就把富萍说瘪了。舅妈看她的样子又可怜,缓和了声音:做人不能这样,要讲信义,人家待你不薄,在你身上花销够多了,退一万步说,人家待你不怎么样,你应下的事也不能反悔,要被众人指脊梁骨,骂祖宗八代!富萍听到这话,站了起来,说:我是有娘生,无娘养的人,祖宗八代干我什么事?说罢,转身上了阁楼,留着舅妈瞪着眼在楼下,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一帮小的光听她们吵,也不知道吵些什么,只觉得气氛紧张,便像受惊的雀子一样,一崭齐地抬头望了母亲,又去望头顶上的阁楼。
  富萍抱着腿坐在地铺上,不开灯,周围都是暗的。她将下巴抵在膝头上,想着,舅妈要不留她,她再到什么地方去?有一列火车过去,轰隆隆一阵响,房子都动了。然后是汽笛的锐叫,沉重的吐气。富萍和舅妈吵开了,反而平静下来,她再一次对自己说:管它呢!然后慢慢往后退到铺上,脱衣躺下。刚想了一句:小君怎么没看见?便睡熟了。
  这天晚上,轮到舅舅舅妈睡不着了。是留还是不留这个外甥女呢?留,是丧良心,帮着欺负人家。不留呢?方才富萍说她有娘生无娘养,分明对他们的怨很深,他们还能再得罪她吗?隔了那么多年,长大成人的外甥女来到他们面前,多少是使他们感到心虚有愧的。他们这两个重仁义的人,今天真是碰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翻来覆去了一夜,第二天,再看见富萍,就有些不自然。舅舅本来不多话,点点头过去了,舅妈则变得客套起来。原先是要吩咐她做这做那的,现在见她拿起什么,就赶过去让她放下。几个孩子也变乖了,不等大人吆喝招呼,该做什么,做什么。一时间,地扫了,碗刷了,床单拿去洗了,菜,米,油,盐,有人去买了,要补的东西藏起来了。等人走净了,富萍一个人对着干干净净一个家,闲了下来。她跨着门槛站了一会儿,看着往下滴着水的被单子。院门开着,有说笑着的女人走过来,“沓沓”的脚步很响。富萍侧耳听了听,脚步声又过去了。富萍停了停,走出院子,带上门,决定去找小君。
  太阳和前一天一样好,脚下的地有些软了。谁家篱笆里的迎春花,疏疏朗朗地开着小黄花。向东拐一下,再向南拐一下,一座三层的水泥房,就是小君家。小君妈在家,坐在太阳地里,守着一报纸的陈米捡米虫。迎着光,一时看不清人,非等富萍说出孙达亮的外甥女,才认出她。接着就问一句:家去成亲了吗?富萍装没听见,就不回答,问她小君在不在家。她妈说:跟光明出船去了。昨天早上在集水站,那女人的一句话,这时在耳边又过了一下:你们快要是亲戚了!原来是这个意思,当时自己怎么没听出来?富萍有些心跳,蹲下去帮小君妈从米里捡出几条米虫。听小君妈告诉她,小君现在申请了临时工,等和光明结了婚,就正式在一条船上做。做几年,有了额子,就可以转正式工,他们家是三代船工,还不受照顾?又说,光明虽然大几岁,可小君这种毛毛糙糙的孩子,男人大几岁倒好,是过日子,又不是过家家,对不?然后,又添了一句:咱们就是亲戚了!富萍说:那小君怎么也不来了?她妈说:她不知道你来。富萍说:我这就是来告诉她的,我来了,想来就来玩!富萍又替她捡出几条米虫,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米粉,走了。
  下午,也是一个人。舅舅舅妈到队里开会,小孩子放学回来又去捡煤核。巷道里的走动比上午时纷沓了些,可并不见人来串门。富萍的事情,只这一天半,人们都已经知道了,都有些避她呢!这多是些淳朴的人,遵守着做人的道德。他们虽然离开了乡土,但依然对家乡怀着亲近的心情,家乡发生的事情就像发生在他们中间。由于他们在这里的社会扩大了,家乡的概念便也扩大了。不止是某一个村庄,某一个县份,而是一整个,操他们这样苏北方言的地区。富萍的作为,使他们觉得不光彩。而且,十分同情那个受她欺骗的青年。他们没见过他,可是见过他奶奶呀!多么和气,多么雅致的一个奶奶!见过世面,但同他们谈起乡里乡亲,又那么谈得来。不用说,他们对富萍有了看法,意见还挺大。这天,遇到孙达亮的几个小孩子,就颇有讽意地问:你家大姐姐住下了?请她吃什么呢?小孩子头一低,走过去了,自此也对富萍冷下来。富萍坐在院子的太阳地里,这会儿,院子完全罩在太阳里了。她拿了一柄斧子,将一根引火柴,慢慢地破开,破开,最后破成一把细木条。小孩子推门进来,将篮里的煤核倒在墙脚,怕她碰似的声明一声:星期天我爸爸做煤基子!再拉门出去,门“砰”一下关上,又剩富萍一个人。她提起斧子,将那把细木条拦腰劈一下,用手胡噜起来,撒在木柴堆里,起身进了屋。被单干了,在风里鼓荡着,挂起了一个角。富萍并不去收,由它去,径直上了阁楼。
  晚饭是舅舅上阁楼叫富萍下来吃的,这也有一种隆重的意思。富萍当然不能和舅舅赌气。她对舅舅始终抱着敬畏之心,所以本来不打算下来吃饭的,如今只得下来了。饭菜已经端上了桌,孩子们捏着筷子,等她坐定后,方才开吃。饭桌上沉闷得很,只有筷子碰碗的叮当。偶尔,舅妈低声嚷一句:慢,噎住了!倒是舅舅向富萍发问几句,问,到上海逛了哪些地方,有没有看过电影?在这样尴尬的时刻,就需要舅舅出来调和了。富萍埋着头划饭,回答着“是”或“不是”。舅舅又说吃菜啊。舅妈便往富萍碗里拨菜,无奈富萍将碗拿得远远的,硬是不让拨。最后舅舅说了句:让她自己吃。舅妈才将菜碗在富萍跟前放下。一顿饭好容易挨过去了,舅妈刚站起身,孩子们就像一队训练很好的小兵,你拿碗,我拿筷,一眨眼,饭桌撤干净了。富萍并不去争夺,只顺手将几张方凳送进桌肚里。这时候,小君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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