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晚上开演之前,公公就把院门关严了,可总还是能有一些早进去的。有的是公公的熟人,有的是剧团里人拐弯抹角的熟人,他们早早来到剧场。这时候,剧场已经变了样,堆在墙边的长条椅一行一行排齐了,两边和中间留了过道。舞台上呢,垂了紫红色的大幕。增添了这些东西,剧场并不显得挤,反而还变大了一些,因为整齐和堂皇。这时灯还没有亮,场子里暗暗的,就还有些肃穆。早来的人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息,穿行在排排座位之间。水泥地是泼上水扫净的,留着一片片的水迹,发散着森凉的气息。这时,隐约有笑声和说话声,好像来自低垂的大幕的后边。早来的人便鼓了勇气,从幕侧踏上两级木阶梯,揭开一点大幕,到了台上。台上更黑,顶上有一排大灯,吊在木架上,有两三个人影在忙碌。看起来,人影很小,因为台是空阔的。但黑暗里,有两道亮光,就是那两扇通向后台的门,说笑声从那里传来。走进去,原来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开着两盏起码有一百支光的电灯,四壁照得雪亮,一屋子的美人。美人们,有的对了镜子描眉,有的是两个美人脸对脸互相上妆,或者一个站在一个背后,帮着勒头。上了粉底的脸,比一般人似乎要大出许多,如同满月。眉眼也被描大描黑,唇是血红的,两颊的胭脂艳若桃花。他们大多换了半身戏衣,勒了头,也没有上头饰,都像是戏中的慵妆的睡美人,有那么一点点腻味。近处看,那些戏衣都不够干净,发着乌,还有着胭脂和口红的暗红的污迹。美人的牙齿衬了雪白的脸和鲜红的唇,很黄。从他们嘴里发出的调笑,也很不雅,不该是他们发出的声音似的。但是,就是这样半戏半人好看。后台渐渐挤满了人,看演员化妆,说笑。有上好妆的,走出后门,在后院里“噢噢”地喊嗓,手里端了一缸茶,喊一口,喝一口。天色沉暗了,他的化了妆的脸从暗色中突现出来,有点像变做美人的厉鬼。
此时,场子里熙攘了,灯光全亮了,虽然不是忒亮的灯,可架不住多啊!所以,也挺辉煌的。屋梁上的顶,漆黑的椽子,全隐去了。灯下是攒动的人头,还有松脆与婉转的扬州乡音。这是扬帮人的大聚会,几乎全来了,有人还天天来。人们互相招呼,孩子们在座位间奔跑,追逐,尖叫。并不是每个人都来看戏的,很多人只是为了看看家乡来的人。所以,演出的时候,场子也很嘈杂,始终安静不下来。有几次小孩子打架打凶了,叫公公一手一个揪了出去。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看戏。每一个新角出场,他们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与喝彩。一些熟悉的唱段则一人唱,众人和。最受欢迎的,是武戏。锣鼓一响,一行跟头过去,屋顶都抬了起来。有那么一两个失了手脚的,也不要紧,退回去,重来,终于过了,又是一片叫好。但人们多年传颂着的,却是一个旦角。那旦角一出场,全场都静了下来。她的声音很特别,尾音略拖长,又略向下行。念白的字音转折慢一些,但又不是慢,行腔比较低,也不是低。《盗仙草》一折,白娘娘一改青衣装扮,换了短打,显露出蜂腰、瘦肩、纤手纤脚,眼神流转了,声音也清脆了,真是一人千面,变化多端。人们都想起公公见过的那只黄鼠狼。人们敛着声气,随她的动作移着眼睛。等她进去了,锣鼓响起,虾兵蟹将一行武丑上来,才吐出一口气,哄一声闹起来。
苏州河静静的,有几点灯火,是泊着的船上投下的,像钉子一样,扎在稠黑的水面上。远处的几幢楼房,薄薄地贴在天幕。天空很黑,但黑到边上,就是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又微明起来,是这城市的市光。那是另一番景象,摩登的光和影,摩登的男和女。这里却不是,这里是小世界的热闹和绚丽。
这一年春节前夕,剧场又一次热闹起来。从苏北兴化来了一个扬剧团,演出现代戏《夺印》。虽然是小剧团,但行头,道具,灯光却不可与旧时代同日而语,装了有满满当当几大卡车。景片是一面真正的山墙,或者真正的院门,合起来,可搭一座房子。还有一卷卷鱼网似的网子,几个人才搬得动。等到装台,吊起的网子“刷”地放下,旁观的人们都傻眼了。一片微风荡漾的稻田展现在了眼前,几乎可嗅得见稻花的清香了。灯光从四面照耀着,如真如幻。服装呢,虽然都是现代人的装束,可就是好看呀!颜色鲜丽,而且多,几排衣服架都挤挤挨挨的。鞋子有几箱,箱子做成一格格的,写着各人的名字,不是演员的名字,是戏里角色的名字,个人是个人的。幕布是新的,还有一道纱幕,放下来,就是早晨起雾的景象。乐器也很新,鼓面绷得紧紧的,一块补巴都没有。笛子声清亮得,像个小哨子。唱词,行腔,剧情,都是新鲜的,但还是好听呢!女角总是俊俏的,只是做派大不相同。剪短发,腰间束皮带,像男人一样举手投足,有一股子英气。也是好看!那个地主婆,照旧戏里分,该是个丑行吧。扭着腰肢给干部送汤圆,真是好玩啊!这是最接近旧戏的一个角色,每次出场都能博得个满堂彩。这个现代化的剧团,在此地引起了极热烈的欢迎,每晚都满座。还有一些没有票,被公公私下放进去的人,站在过道里。院门前是买不到票,又进不去的人,黑暗中散散地站了一片,听一点里面的锣鼓声。
剧团所来自的兴化,是孙达亮的老家,剧团中有一个琴师,还是他的同庄人。两人都是从小出来,并没有照过面,可论起乡里乡亲,彼此都有共同的相识。这些日子,孙达亮只要在家,就天天晚上去剧场。开演前,坐在幕侧乐队的地方,和琴师聊天。有时也到后台,听其他家乡人说话。带去的小孩子,就散开在台前台后疯跑。小君也跟着孙达亮跑了去,还拉上富萍。富萍和她舅舅生分得很,心里还有些怕他,住这里十来天都没说上几句话。但有小君陪着,舅妈又催着,便去了。有两回,走到剧场门口,看到光明站在那里,手上还拿着事先买下的戏票,等他们一同进去,富萍就知道是舅妈的用心。一路人浩浩荡荡进去,舅舅要与琴师话旧,小孩子要无拘无束地四处跑跑,小君要看的是演员化妆,富萍无可无不可,只是跟定了小君,光明则跟定了富萍。于是,这三个人便早早就坐在后台口的板凳上,等着演员吃了早晚饭,涮洗过饭盒,再泡好一大搪瓷缸酽茶,慢悠悠地过来化妆。光明自然要找些话和富萍说,问她这,问她那。富萍先是不愿理他,再一想他是舅妈的侄子,也算个亲戚,理两句怕什么?渐渐地就与他搭起话来。
早说过,小君是个见异思迁的人,她看到了剧团的新人,便把富萍忘了。她很快就和剧团一个女学员搭识起来,替她端洗脸水,泡茶,调制刨花水抿头发,又从家里带菜给她吃。这女学员刚进团两年,还没出师,只是跟着跑龙套,管服装。她习的是生行,眉眼很俊拔,真像个秀美的青年。大约是脾性有些怪僻,在团里没大有要好的,进来出去,常常落单。所以,对小君的殷勤献好,并不推辞,而是欣然接受。这样,小君忙着和她的新朋友热乎,撇下富萍和光明两个人。现在,没有小君隔着,就光明和富萍坐一条板凳,富萍嗅到他的头油味,还有脸上手上的香脂味。光明不时撸起袖子,现出腕上亮晃晃的表面,向富萍报告:现在五点三十九分。现在六点零一分。富萍难免有点烦他,和小君一样嫌他“烧不酥”。但也明白光明不是个坏孩子,心眼还很实,就忍着,并不回头,只是看男女演员化妆。演员们一边化妆,一边斗嘴。兴化的口音和她家有些距离,略北些,就有些侉音,比她们家的话要硬生。总归是大不离,说起来,又是她的外婆家,也还是亲切的。那男角,捧了女角的脸,一笔一笔地替她描眉画眼。两人的脸都上了粉,粉红粉白的,像两张假脸,鼻子尖都快要对在一起了。但因为这样的不真实,看上去就没什么腻歪,还很有趣。眉眼一点点显了出来,鲜艳欲滴的,倒有些吓人。富萍正看得出神,冷不防被人拉了一下,转脸一看,光明的脸凑得很近,她嗅得见他嘴里的鱼腥气,夹在头油、面油的香脂味里,很不舒服。光明说:已经六点四十七分了,下去坐位子吧!这一回,富萍没管住自己,她猛一让身子,离开光明远些,不搭理他。光明有些急,说场子里挺乱,都不按着座位号坐,他已经搭眼望过了,他们的位子叫别人占着了。听了这话,富萍才悻悻地起身。她并不是怕没座位看戏,而是不想与光明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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