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富萍来到她们家时,她们就正在这样事事和奶奶作对的年纪里。
富萍
富萍长了一张圆脸。不是那种荷叶样的薄薄的圆脸,而是有些厚和团,所以就不像一般的圆脸那样显得活泼伶俐。加上她的单眼皮的小眼,就有些呆滞。鼻子和嘴都是小而圆,比较厚实,也显得呆滞。刚从乡下来时,她的两颊红红的,皮肤是皴的,粗糙,但饱满结实。是因为陌生,还是天生口讷,她极少话,但人家说话,她却很注意听,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你。这时候,你会在她呆滞的表情下面,发现一种锐利,她的眸子很亮。在上海再住些日子,她两颊上的红渐渐褪去,像是白了,其实是黄,所以就显出些精明。她剪短发,齐耳,挑偏路,发多的一边卡一个塑料发卡,孔雀羽毛的样子,绿底上粉红的一周小点。跟了奶奶,她成天垂了头做针线,将奶奶的针线扁筐搁在膝上,一针一线地缝。替奶奶缝衣服,也替自己缝,是奶奶买给她的花布料。有时也替东家的大人孩子补袜子,钉扣子,做些小活。她从小在田里做,至多是粗针大线地缝些粗活,奶奶就教她各种针法:来回针,人字针,操边,锁边,锁孔,做长纽,盘纽,排纽,暗扣。够她学一阵的。她的手是粗短多肉的,伸在袖口外的一截手腕,是壮硕的。她低了头,头发朝前垂下,露出的后颈和一点后背,同样是壮硕的,是那种肉背。但因为年轻,又是出体力的,因此,肌肉很结实,骨骼是紧凑的,看上去就匀称了。奶奶心想,媳妇还是很有眼力的,秀气的孙子就要找这样下得力气的女人,才有帮手。
富萍身上的衣服都有些显小,略微裹着。后衣襟吊在臀部上,后领则向后撅,衣袖抵到腕上一二寸的地方,裤腿也只抵脚踝上一二寸光景。脚上是一双阴丹士林蓝的横搭襻布鞋。她紧绷绷的,透出一股子鲜艳的乡气。和她的表情一样,她的行动也是迟钝的,看上去很“木”,但这“木”里面,却也透着一股子劲道。她的动作有力而且有效果,所以,虽然“木”,却并不拖沓。她来到之后,到粮店买米的活就落在她身上。五十斤米的袋子,扎得紧紧的,扛在左肩,左手撑在腰里,右手从前面抓住口袋沿,轻轻快快走过弄堂。这姿态也有一种鲜艳的乡气。城里女人不会这样开放自己的肢体,步子也不会这样碎而轻捷,有一点像台步。所以,富萍是有一种妩媚的,不是在长相里,也不是在神气里,而是在周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里面。这和她扬州的乡风有关,和青春有关,当然和性别也有关。
富萍对奶奶是敬畏的,因为这是李天华的奶奶。她和李天华总共见过两面,没有说一句话。这个人对她是遥远的。现在,她和他的奶奶朝夕相伴,晚上还一头一脚地睡一张床。她感觉到奶奶的体温,还有奶奶身上的头油味、香皂味和雪花膏味。床有些小,原先是奶奶一个人睡的,靠了北面墙,顶着东墙横放。靠西是房门,门和床之间,还放一张桌子,上头搁热水瓶,冷水瓶,茶盘。南墙的窗下,是一张大床,靠了西侧。东侧,是通向小花园的门,大床上睡两个孩子。在两张对角放的床之间,还隔着许多东西:东墙下的长沙发,碗橱;西墙的五斗橱,樟木箱;中间的方桌,皮椅子,几把小矮凳。可依然不显得拥挤,走动起来,并不磕碰。那两个小的,隔了半个房间,和奶奶顶嘴,取笑奶奶的扬州口音和不领世面,夸张地笑着,在床上滚做一团。她们是因为有富萍这个生人在场,格外地兴奋,人来疯。奶奶呢,多少也有一点。奶奶是有一些天真的,她倒并不像富萍那样在意她们之间的辈分关系。她炫耀地给富萍看她的箱底,多年积攒成的一件皮毛夹袄,几斤丝绵和驼毛,奶奶耳朵上还挂了一对金耳环,亮闪闪的。富萍看了闪着金耳环的奶奶的侧面,表情是木的,心里却很活跃。晚上,关了灯,裸着的窗户上映进月亮光和枝条的影,耳边是奶奶和两个小的的斗嘴声。她们的斗嘴是有默契的,所以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人就不能了解其间的有趣,上海话她也并不全懂,只是听到一些活泼的声音,在房间里穿行。这一刻,假如能看见富萍的脸,就好了。她的脸变得生动,浮着一层薄光。她侧身躺着,勾着头,头发顺在耳后,露出腮,看上去很纯净。因为白天没出力,她的身体没有一点疲乏,精神也很好。房间里的家具在暗中显得有些华丽,流淌着幽光。木条地板上的纹理清晰可见,像河里的水纹。别以为富萍“木”,其实她一直在看和听,虽然不是十分的了解,但表面的特征却是抓住了。每天都有新印象,或者是旧的印象有更新。每天她都怀了一些新鲜的感受,在不知不觉之中睡熟。尽管不疲累,可年轻的身体特别合乎自然的规律,依然有食欲,又睡得香,打着轻轻的鼾。几条疏淡的枝影画在她的腮上,她甚至显得娇好了。
奶奶有时会和她谈孙子。孙子,奶奶这么叫李天华。奶奶说:孙子老实,懂事,书也读得好,倘若不是家中弟妹多,指望他回家劳动,奶奶有心再供他几年呢。富萍低着头,从不搭话,不知她是听还是不听。奶奶还说,孙子也来这里的东家家里玩过,师母很喜欢他,特地和他谈话,问他农村的事情,又问他怎么打算自己的前途。奶奶说了孙子许多好处后,就用一句话打住:将来我还要靠孙子呢!说完,不管富萍听是不听,起身烧饭去了。富萍怎么能够不懂奶奶的意思呢?只是觉得将来这一天还远得很,在这之前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是富萍和乡下女孩子不同的地方,她相信什么样的事情都会起变化,没有一定之规。
邻居中的一些老太,和做保姆的女人,因为有经验,比较识人,她们在背后同奶奶说:富萍比孙子调皮。她们说,她的眼睛很灵活。要说,她们真够眼尖的,竟然能在这木讷中看出灵活。这些阿姨阿婆难免是有些牵强附会,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精明,又好生事。但也不能因此说她们没有见地,这都是一些有来历的女人,她们的话也许真有几分道理。和她们比,奶奶就算是老实的了,而且耳朵根子软。她们的话一下子就进到她的心里,她有点心病了。她想起有一天晚上,两个小的疯够了,都睡熟了,房间里静静的,忽然,富萍“哧”地笑一声。她问:你笑什么?富萍不说。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想起来,这孩子真有些调皮的。将来会不会欺负孙子?她便用话去探富萍,说:你不给家里写封信?让那大的替你写,她很会写呢!富萍是存心还是不存心,说:我那叔叔婶婶才不记挂我呢。把奶奶说的孙子“家”,当成她从小长大的叔婶家。奶奶就拉了大的,自己给媳妇写信,然后问富萍,有什么要说的?富萍低了头不说,再问,就反过来问奶奶:我有什么要说的?那边大的已经不耐烦了,吵着要快些结束,好去玩。奶奶只得算了。探了几次,没探出什么,奶奶还都像是输给了她。奶奶就领教了富萍的“调皮”。
从前,看电影,是奶奶带着大的和小的。现在,奶奶就让富萍带。那大的和小的,是不服她,也是发“人来疯”,不让富萍搀她们的手,而是跑得飞快,期待富萍像奶奶那样来追她们,好在马路上乱窜一气。一会儿躲进商店,一会儿躲在树后头。她们和奶奶都喜欢这样的把戏。去看电影的这段路不长,却是她们的乐园。其中要经过一个百货店,一个家具店,一个熟食店,一个照相馆,一个弄口,一个服装店,一个中等规模的布店,然后过一条小马路,就到了。就是为过这条小马路,东家一定要让奶奶带,而不许她们自己去看电影。晓得大人不让过马路,她们偏要过。小孩子都喜欢做危险的游戏,这样很刺激。所以,当她们接近了这条小马路时,就像赛跑运动员看见了终点,全速奔跑起来。她们尖声叫着,挣脱了奶奶的手。并且东一个,西一个,让奶奶顾此失彼。等到奶奶惊慌失措地奔过马路,却并不见她们,再回到马路这边,两个小妖精一下子从转弯角的店堂里蹿到背后,大叫一声,吓她一跳。其实她们才没有独自过马路的本事,虚张声势罢了。这样的把戏来上一回两回就知道套路了,奶奶也不用真着急,可奶奶就是真着急呢!每一回都急得脚跺跺的。这样,她们才能乐此不疲。没有奶奶,看电影的乐趣要少掉一半呢!有一回,奶奶得急性盲肠炎,住院了,她们只得自己去看电影,上家庭教师家学英语。母亲嘱她们一定要手拉着手,跟在大人身后过马路。于是,所有熟悉的景致都变得陌生,而且面目冷淡。当有一天,她俩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看见前面有个人,张开手,做出老鹰捉小鸡的姿势,等她们跑过去,是奶奶!两人撒手跑了过去。小的比较愣,抓住奶奶的手就不松了,大的则偎在奶奶怀里,哭了,奶奶也哭了。三个人搂做一团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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