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小君的样子有了改变。长辫子剪短了,辫梢和刘海烫成蓬松的球。上身穿一件绿呢外套,领口系一条乔其纱花巾。照理是很摩登,可事实上却变得乡气了。一看便是光明的作用,他的审美观现在落实在了小君的身上。虽然都说光明“烧不酥”,其实年轻的心都是开放的,向往着时新。小君看见富萍,不由就往灯影里站了站。富萍说:我今天找你去了,问你来不来睡。小君先说来睡,后又说她二哥去“上海”学习,她要陪她二嫂睡。说罢,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当初,她是知道舅妈给富萍和光明撮合的意思,后来,却变成她和光明了。尽管她没有一点责任,可总归是别扭。现在富萍又是这样一个人地回来,小君多少以为自己有一些不对。她很年轻,在简单善良的人中间长大,受着父母哥嫂的宠爱,实在是没有多少经验的。落在这个难堪的地位,恨不能事情不要是这样,重新来过一遍才好。可她又觉得很幸福,光明待她很体贴。当然,有时候他过于温存了,叫她很难为情。可毕竟是从小认识的人,不生分,很自然,很愉快地接受了下来。最重要的是,她将要有自己的小家,她必须要把自己的小家过好。这样,她就变成一个勤劳,操心,负责,又略略有点唠叨的女人。方才说她样子有改变,衣着发式只有外表,真正的改变是在这里。她变得有些老气了。
  舅妈拉小君坐下,又拿出过年吃剩的瓜子让她嗑,问她光明怎么不来。一听光明这名字,小君便红了脸。舅妈也有些不自然,就忙着抓瓜子给富萍嗑,好像她是方才进门的客人似的。富萍反倒镇静下来,她很大方地问小君几时办喜事,她决定送小君一对枕头,好不好。小君将头埋在桌上,吃吃地笑。这才露出些以往的疯傻样子。富萍挑开了话头,舅妈也放开了些,说着喜事的细节。新房怎么做,酒席怎么办,光明送小君什么东西。小君就说不要,又说自己家里有。舅妈说:那自然是的,你家就这么个宝贝闺女,你爸妈要好好地发送呢!这话刺了富萍的心,脸变了。舅妈觉察了,又收不回去,力图要补回来,说:我们是富萍的娘家人,出门时也要好好发送的。这又是说不得的话,富萍硬着脸笑道:你发送小芬吧!小芬是舅妈最小的那个,也是独生女,今年才六岁。吃了外甥女的呛,舅妈也只好赔着笑几声。谁让她是舅妈!坐了一会儿,富萍偶尔回头,见窗户外有个人影向里探着,站起身推门出去。院子里进来个人,双手插在裤袋里,晃着。一看,是光明。富萍说:光明怎么不进来?一边回头对小君说:人家来接你了!光明低了头从富萍身边挤进了屋,喊他姑一声,就在小君坐的板凳头上坐下。舅妈说:富萍,你站着做什么呢?富萍说她在看鸡窝有没有堵好。看了一会儿,她才进来,坐好。
  光明低头侧身坐着,又比以前壮实了一些。脸在灯影里,看不清,但看见头发改样了,不是原先包着的飞机头。而是剪短了,比较潇洒的分发,大约是依了小君的要求改的。看上去是年轻了,也清爽了。舅妈和他谈着队里的事情。调派船只,交换垃圾定点什么的。小君也插上话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她说话时,光明听着,然后就笑道:你也懂?说多了,小君就反诘:我怎么不懂?光明立即退缩:好,好,好!舅妈则抚着小君的发辫说:她怎么不懂?我这姑娘懂得很呢!说了一会,光明就说走吧。舅妈说:小君不走了,就和富萍一起住了!富萍听见说自己的名字,一抬头,正遇上小君朝她这边看。两人的目光对上了,不由都怔一下。小君挣脱舅妈挽她的手,跟了光明一同向外走。出门时,一只手很自然地插进光明的臂弯里,两个人就这样挽着手走了。
  舅妈送两个孩子回来,见富萍一个人在收拾桌子。将没嗑完的瓜子装回铁听,再把瓜子皮捋进畚箕。这一时,舅妈感到了对不住富萍,过去抢她的畚箕。富萍不由恼怒起来,将畚箕往舅妈手里一送,转身向阁楼去。舅妈也急了,不分青红皂白,对富萍辩解说:你莫怪我,我原本是想把你说给光明,可是——。富萍已经上了梯子,又下来,煞白着脸:舅妈你越说越不像了,光明干我什么事?你又不是我娘,凭什么把我说给什么乌龟王八蛋!舅妈受了外甥女这般抢白,一时眼泪都激出来了,富萍眼里也包了泪。四目相对着,终于移了开去。富萍上了阁楼,舅妈进到自己房里。一个晚上又这么过去了。
  
  舅甥
  
  日子是难挨的。和舅妈吵了两场嘴,彼此都伤了心,连话都不说了。明摆着是住不下去,可富萍还能去哪里?心气再强有什么用?好在舅妈在家时间不多,和舅舅隔一日半日出一趟船,往返就要两日。大多时间是,富萍守了一伙孩子在家。孩子到底是孩子,和富萍疏远了几日又随便起来。尤其是大人不在家的时候,进门就问:大姐姐晚上吃什么?偷起懒来,就把换下的衣服撂给大姐姐去洗了。这于富萍多少是点安慰,觉着自己不完全是白吃饭的。但她是个犟人,在面上还是对这些表弟妹冷冷的,并不与他们亲热。其实,孩子往往是大人的桥梁,通过他们,富萍很容易同舅妈和解的,舅妈又不是个难弄的人。而富萍却不懂得利用这个机会。她不和孩子们多话,但该做的都做好。于是,他们就对她又害怕,又有些依赖。舅舅舅妈出船在外,把家交给她,总归是放心的。有几次,也想与她说句好话,可看见她的脸,又收了回去。事情就这么僵着。
  富萍和邻里们的关系也僵着。倘若她能向人们诉诉苦,作一些解释,也能争取到理解和同情。但富萍自然是没有这根软筋的。她不再与人搭拢,一个人独进独出。现在,她一到哪里,本来人们热热闹闹在说话,这时便肃静了。等她走了开去,再重新开始说话。但却不是原先的话头了,而是关于富萍的,声音也放低许多。富萍也知道她们是在说她,心里与她们更隔膜了,甚至抱着敌意了。小君再没有来过。听孩子们在饭桌上传,说他们五一节结婚,出了正月,光明家就翻房子,砖头已经拉来了。还说小君年龄不够结婚,他们偷着改了户口簿,登记完了再改回来。富萍让大孩子去和他妈借点布票,转眼老大就拿了来。她买了几尺西洋红的府绸,配了褐色的花线,开始给小君绣一对枕套。是吕凤仙教她的花色和花样。想起吕凤仙,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富萍到底给自己找到了事做,心里安静下来。否则,这么多的时间如何打发呢?
  这一日,舅舅舅妈休息在家,舅妈自己去买菜洗菜。富萍并不和她去抢,上了阁楼,针针线线地绣枕套。忽听舅舅叫她,说带她出去走走,别老是闷在家里。舅舅的话不能不听,富萍放下绣花绷下了阁楼,跟着舅舅出了门。舅舅走在前,她走在后。巷道里迎面遇上人,就问:甥舅俩上哪里去啊?舅舅就说:随便看看。甥舅俩走出这一片棚户,穿过一条马路,上了旱桥。这就是富萍头一回来找舅舅时,在这里站过的。现在看上去,似乎有了很大的改变。那屋顶上的炊烟,屋檐下晾晒的衣衫,巷道里走动的人影,都比那时活跃,生动,也凌乱。这是因为,富萍对它们比较熟悉和了解了。她跟了舅舅走过旱桥,并不明白舅舅要带她去哪里。看上去,舅舅也不像有目的的样子。他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走,遇到熟人,就站下来,互相借个火,说两句话。有火车过去,白色的烟雾贴了旱桥那边的屋脊,拖曳过去。白烟消失过后,显出一崭齐的低矮的屋顶,上面是辽阔的天空。这天空可真广阔啊!富萍心中的郁闷略好了些,她舒出一口长气。
  舅舅下了旱桥,走在了一条稍窄的马路上。马路前方是个道口,已经下了路障,红灯一闪一闪,马上要有火车通行了。舅舅在距离路障十来米远的地方站住,对跟上来的富萍说:是过货车,听得出来。还没等富萍来得及听,车头已排山倒海而来。街面剧烈地震动起来,白烟淹没了街两边的矮房,一节一节的油罐车驰了过去。路障两边的行人都停止了说话,多少露出些被震惊的表情。巨大的车轮有力地撞击着铁轨,发出巨响。火车过去,铃声响起,人们回过神来,从缓缓举起的路障底下越过铁路。铁路那边,房屋零落了,渐渐地有了农田,也是零落的一块一块,然后就连成了片。地里已经有了绿意,麦子露头了。舅舅拐上一条小路,顺着铁轨慢慢走着,富萍跟在后头。天空开阔,是与方才站在旱桥上的开阔不同,这里的开阔带着舒缓的起伏。而且,天空湛蓝明澈,不像方才,有一层铅灰色。总之,这里的景色比较柔软温和,而方才,则有着一种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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