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奶奶有时也会讲她们乡下的故事。这些故事也是恐怖的,是另一路的恐怖,透着乡俚气。奶奶乡下的乡俚气,多少有一些妖冶,不完全是质朴的。所以,听起来,也有些像舞台上的戏文,很有颜色。有一个是关于娶新娘子的,红颜绿色的迎亲队伍里,走着一顶花轿,坐着凤冠霞帔的新嫁娘,可她偶一抬头,回眸之间,却一龇牙,露出了鬼的真相貌。就这样,她将噩运带进了这户农家。还有,小鬼寄生的故事。这家夫妇,生下孩子总是夭折,至多养到一岁,夫妇俩伤透了心。后有通灵者授计,再生下孩子,就用剪刀剪掉他的脚指头,好叫他走不上门来。于是,那对夫妇便照办了。剪刀夹住婴儿的脚指头的时候,婴儿突然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成人的眼睛。这是最恐怖的一刻,故事的高潮。再有,垂死的人看见了阎罗王派来的兵将,提着铁链来拴他走。那铁链的叮当,兵器的铿锵,被奶奶描绘得又是狰狞,又是威风,像戏台上的武戏,艳绝。
这些故事,是和奶奶的遭遇有关系的。她早早死了男人,两个儿子相继死去,她自认是命苦且命硬的女人,一生只有靠自己。多年帮佣,她是有些积攒,但也经不住三亲六戚来讨来借。借也是讨,不过说起来客气些,借去是不会还的。有多少人靠在她身上啊!女儿说了婆家,女婿要读高中,要她供。外甥子在县剧团学戏,头三年只管吃和住,穿的,也要她供。妹夫生绞肠痧,开刀,又是她的钱。现在,孙子说媳妇了,就更要她开销了。
她过继孙子时,上海的一些老姊妹,都劝她不要。现在就是人靠她,将来靠人能靠得住吗?不过是增添些要钱的户头。她现在做的这家东家,也劝她不要,不如自己把住钱可靠。还带她到银行里开了个折子,让她往上存钱,乡下人来要时就说,钱在折子上,不到期不好拿。可她还是过继了孙子。孙子其实是侄孙,她大伯子家的孙子。这年女儿就要出嫁,一嫁出门,房子就归她大伯子了。有了孙子,虽然还是归大伯子家里,但也是她的家。她老了,做不动了,回乡下了,就名正言顺地住进去了。为了这一天,她很有心计地给女儿结了一门姑表亲,亲家是她的哥嫂家。再退一步说,孙子不认她,娘家兄嫂也得收留她。虽然在上海做了三十年,有了上海的长住户口,但她不得不做告老还乡的打算,她这样借钱送钱,究竟也是为了临到那时,众人念她的情,不嫌弃她。有一阵子,乡里传出女婿和班上女同学相好的事,她托人写信去责问。女婿回了一信,信上说:“喝水不忘掘井人。”晓得是小孩子嘴乖,可这话还是说到了她心里头。奶奶不就是个掘井人吗?
东家
富萍来之前,奶奶就问过东家了。奶奶说,孙媳妇在这里吃,她少要五块钱工钱。东家很豁达地说,不过是多放双筷子,算什么钱,反正家里吃什么,她也跟着吃什么。奶奶晓得东家是好说话的东家,所以才开这个口。
东家夫妇俩都是机关里的干部,也是从解放军里出来的,但籍贯是江浙一带,所以就和那些山东南下的干部不同些。他们很适应上海的生活,在奶奶这样的保姆指导下,他们的吃穿起居很快就和上海市民没什么两样了。但他们却又和上海一般人家有所不同,他们比较开放,没什么成见。所以奶奶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原先他们过的是一种供给制的生活,就像奶奶在虹口的大院里看见的那样:住公房,吃食堂,小孩子有组织上配给的保姆带,他们对家务不必操心。现在,他们就将家务全交给了奶奶去管,继续过着省心的日子。而奶奶呢?则成了当家人。因为这,奶奶原谅了东家的一些不到之处。比如,师母——奶奶按着旧称叫东家,开始东家有些不惯,后来也就应了——什么衣服都拿给她洗,包括内裤,这是有点坏她规矩的。她是个守寡人家,就像是出家人那样洁身自好,像女人家的内裤,多少带有着秽物的成分。可她也洗了。她知道师母这样解放军出身的人,大多不大懂规矩,不是有意为之。再说,他们真把她当自家人呢!她扬州乡下来人,师母从来不多话的,见了还很和气地点头,留饭,很给她面子。奶奶在上海滩上做了多少人家,这样的新式东家是第一次遇到,她是喜欢这东家的。
新东家的宽容与开放,却并没有让奶奶松懈规矩,她一样的勤勉,恭敬,如同服侍旧东家那样服侍新东家。她每晚都给先生端洗脚水。先生是个老实人,话不多,比师母更不管事,见她端洗脚水来,不由惶惶然的,又没法阻止,只得由她端来。一径洗好,又端了走倒去。时间长了,便也惯了。奶奶还做主将他们的某些好衣服送去洗染店洗烫,反正家里开销都由她掌管。家里来了客人,她照规矩泡了茶端上,却并没有照规矩退下,而是在一旁坐下来,不走了。她做着针线听东家和客人说话,说话的内容是她感到新鲜的。她听得很有兴味,有时候还会插上几句。她的插言也使东家的客人们感到有趣,因为有着一种他们陌生的见识。而且,这些客人大都从解放军出来,有的,如今依然在解放军里,他们抱着平等的观念,并不将她当下人看。看上去,她不像这家的保姆,而像是这家人一个终身未嫁,抑或守寡的姑妈和老嫂子。像东家这样的上海新市民家中,有许多是这样,从家乡带出来一个单身的亲戚,帮助操持家务。
东家的家境,是那种既简朴又阔绰的家境,也是干部家特有的。他们没有家底,薪水却不低,还是双职工。他们住淮海路上的新式里弄房子,一间底层朝南的大房间,一间朝北的小房间。大房间里带一个小花园,照理是他家独用的,可他们很大方地将它开放了。所以,隔壁的人家,还有二楼的人家,也可走过他们的房间,进入小花园晾晒衣服。房子是蜡地钢窗的规格,房管处每季度定期来打蜡。在锃亮的保养很好的细木条地板上,放着他们从单位租借来的白木家具,钉着标了号码的铁牌。床上铺的是从军队里带来的白布床单和绿军毯。大房间的窗上没挂窗帘,朝北的小房间,因是夫妻俩住,又对了弄堂,才挂了一幅花棉布做窗帘。后来,渐渐地添了几件家具。一件是楼上买了一个大橱,尺寸太大,无论如何抬不上去,任何一个角度,都在楼梯拐弯处卡住,无奈,就与楼下商量,转卖给他们。他们欣然答应,连价钱都没问一下。他们花钱向来是不考虑的。这个大橱十分气派,漆成橘黄色的水曲柳贴面,边缘勾着简洁的线条,无脚的西洋的款式,对开门,镜子镶在里面,一边挂大衣,一边是抽屉。老实说,这个大橱和他们家一点不配,是配那种洋派的资产阶级人家。然后,他们又买了一个三人长沙发。奶奶一看这沙发,就晓得是什么价钱了。钢管镀克鲁米的沙发架,木头的流线型扶手。坐垫和靠垫的席梦思,奶奶手一摸,就摸出里面是怎样的小弹簧,又是如何排得密,又软又不会一坐一个坑。沙发面是绿平绒,绒头相当细密,又柔软又硬扎。奶奶想,这也是过去的资产阶级才用的。沙发在他们家里,也不大配,可毕竟增添了一点生活的气息,不像是马上就要开拔的临时样子了。再后来,奶奶要求厨房里放一张桌子,好切菜用,就把单位租来的饭桌搬进公用的厨房,吃饭呢?再买一张。这一回,他们节省了,也学了些窍门,到寄售商店买了一张方桌,外带四把皮椅子。识货的奶奶也认出这是一件老货,核桃木的,四边和桌围全是细木工的雕花。花样是中式的回字纹,但桌子的漆色与贴面线条的款式,则是西式的。奶奶想,它原先的主人不晓得在哪里受罪呢,将家私都散了出来。在奶奶的建议下,师母又买了一口樟木箱。这样,就建起了一份家底。
他们生活在上海的市民堆里,不免要受影响,积攒些家底,好过长久日子。但主要兴趣还是在吃上面,夫妻俩的工资,主要也是花在吃上面。在奶奶看来,他们的吃,主要是肯花钱,还有食欲旺盛,其实是不太会吃的。比如,他们三天两头地下馆子,所下的馆子不外是那几个。马路对面的复兴西餐社,绿野川扬菜馆,再远些的,就是南京路上的新亚粤菜馆,洪长兴羊肉馆。倒也不是说这些餐馆不好,而是说,他们实在是没有多少辨别力,多是慕名而去,去了便一而再,再而三,吃的又大都是那几个菜,味厚的,量大的。这也是军队里带来的作风,大鱼大肉。奶奶烧的一手扬州菜,正合了他们的口味,同时,也将他们的口味提高了。在扬州菜的熟,烂,味透,酱色足底下,是精工,细料,慢火。奶奶的扬州菜又是乡间的一路,用料要重些,尤其多用酱油,风格也略为粗放。在他们吃来,就是至味了。因此,他们就经常地在家中开宴,招待朋友。客人们全都为奶奶的手艺倾倒。他们的朋友也多,多少有些行武气的,豪爽热情,来了就坐,坐下就吃。所以,家中几乎三日一小席,五日一大宴,日子过得轰轰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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