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正当婚龄的青年总是敏感的,他姑妈,也就是富萍的舅妈,把这个姑娘引到他船上时,他已经猜出了几分。他嘴里是和小君说话,打闹,眼睛却一直留意着富萍。这天,富萍在花布棉袄外面套了舅妈的一件栽绒领、蓝卡其面的短棉大衣,手插在斜插袋里,有点像城里人的做派。短发斜分着,卡了一个塑料花卡子,又有些城里人没有的乡艳。在上海住了这些日子,脸颊上的红已经褪去了,有些黄。眼皮也不像来时那么厚,眼睛的轮廓略清晰了,就显得清秀了几分。她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他们两个打架。有时眼睛移开去,从水面滑过,有着一些心事的样子。光明有点心动。他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油滑,而且因为没有恋爱的经历,他要比同龄的男青年更为腼腆。所以,他忽然就不自然起来,脸一阵一阵红。小君要再接着与他打闹,他也不接茬,有一时,还认真生起气来。气得小君狠狠抽他一下,再不搭理他了,回到富萍身边,搂住她的脖子,看岸上的风光。
船在苏州河里走着,河水有些发稠,黑亮亮地,映着他们的船。天很好,没有风。沿河岸的板壁房子窗户上挂着洗涮过的拖把。有人在河里洗东西,互相转了头在搭话,听不见声音。还有小孩子,张了大嘴哭,也听不见声音。机轮船的马达声轰响着,盖过了一切。所以,虽然离岸很近,可又像隔了很远。有几幢楼房,好像一直跟随着他们的船,耸立在晴朗的天空底下,水泥的楼顶反射着阳光。比较起来,河道里要暗一些,他们有些像行走在建筑物的阴地里。但河水从底下折上来一层幽光,打在人脸上,使得影调柔和了,而岸上的光则有些硬了。从河道的角度看这个城市,城市显得巍峨和庞大,而且生分。这是这城市比较疏阔的边缘了,簇挤的建筑离他们远了,但还能看见。由于建筑物繁复的块面,将日光折来折去,最后集聚在那里,所以,看过去,那里就有一丛格外耀眼的光,就好像那里栖了一个小太阳。河道里,嗖嗖地走着一些细碎的风,脸和手脚都有些冻。但也没事,都是冻惯的人。两个姑娘没什么,光明却戴起了一只白纱布口罩。小君忘了方才的没趣,又去找他的事,说他变成了一个大夫,可是,大夫到船上来做什么呢?光明的脸红到脖根,不知是拿掉好,还是继续戴着好。尴尬了一时,到底是趁人不注意摘掉了。小君就说:光明今天像个女的,而且是个要上花轿的女的,脸皮那么薄。富萍装看不见,听不见。她这样在乡里长大,对男女事情十分谨慎的女孩,是相当敏感的,一眼就看出端底。她很诧异舅妈的用意,心想:怪不得,怪不得呢!
因为在光明这里碰钉子,觉出光明对她不起劲,小君对这趟出船就减了兴致。她撺掇富萍上岸去,一路走回家,可玩到很多有趣的地方。小君说:你去过大世界吗?没有,我带你去。不由分说,就喊光明停船靠岸。富萍倒不是想玩大世界,只是领悟到舅妈的意思,再乘在光明的船上,就觉不自在。小君提出上岸的建议,多少是解了她的围。于是,等船靠了个墩子,停下,她便跟了小君爬上岸去。那船突突地响着,缓缓离岸,再向前去。这会儿就已经入了淞江,水面宽了,船小小的,显得有些寂寞,还有些不舍,远去了。
这一片岸,也空廓得很,是冬日有些荒寂的农田。麦种下在地里,正休眠。地角上有几株藤蔓的作物,叶子也发了黄。小君站定一会儿,忽然高兴起来,大叫一声:走啊!拉了富萍的手,奔跑起来。富萍挣着手,却挣不出来,被她拖得只能撒开腿跑起来。小君也穿了一件富萍那样的蓝卡其短大衣,但是在颈上系了一块大红的方围巾,十分醒目。她的两条长辫子在背上跳跃着,腿抬得老高,踢起了穿着白跑鞋的脚。她原来是水上子弟小学的长跑健将呢!富萍怎么跟得上她?几乎是被她扯着拽着,气都喘不过来了。小君终于停了下来,哈哈笑着,任富萍怎么骂她。这么一跑一骂,富萍不由也活泼起来,上去捉小君的辫子,说要薅了这两把玉米缨子。小君就躲,人躲掉了,辫子却落在富萍手里。两只手护住辫子根,弯了腰,与富萍转着圈子。太阳这会儿高了,将两个姑娘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在做着什么舞蹈似的。最后,小君向富萍讨了饶,这才松开手,两个人一起沿河岸向回走去。苏州河里走着船只,有小君认识的,小君就挥着手同人家招呼。有调皮的问:后面那个是谁?是你嫂子吗?小君就说:你嫂子!然后才正经道:孙达亮的外甥女。又跑后两步,攀住富萍肩膀说:别理他们,我嫂子哪有你好!富萍就要打她。她头一歪,还是攀着富萍的肩膀。两人这么很要好地走了一阵,上了一条岔路,离开了河岸。
农田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房屋稠密起来,多是低矮的板壁房,路也变成狭窄的石子街道。二楼窗户开着,伸出竹竿,挂着晾晒的衣服,万国旗一样,快垂到人头顶上。再举手跳一跳,就摸到屋檐了。沿街的洋铁铺子里,叮叮当当地敲着铅桶,吊子,钢精锅,闹得很。街上壅塞着一股熏腊腌的气味,很浓的油蛤气。小君在转角上的店面前站住了,她的脚踩在木头槛上,鞋尖在装排门板的槽里滑进滑出。木制柜台上方的屋框有着一些镂空的木雕,空隙里积了灰尘和油污。因年经月久,油漆已经斑驳,当年该是一种荸荠色,现在是黑的了。柜上放了一排广口玻璃瓶。瓶嘴是歪着的,对着柜台里面,塞着大软木塞。靠近瓶口处是一些薄草纸包成的小三角包,底下是散着的白糖杨梅,白糖莲心,咸甜萝卜,檀香橄榄,香草桃板,蜜渍梅子,盐金枣,等等。所有的零食都洒了一层甘草,散发出一股苦甜的药味。小君流连在这里的时候,富萍却被零头布店吸引了。那些布头就堆在铺板上,因被人大肆地翻拣着,或绞着,或团着,乱着,散着,更显得花团锦簇。这些零头布,大多差那么一点点,才够做衣服或者裤子,可是耐心挑呀!就能挑到正好合适的。还可以拼呀!拼得巧的话,可真是好。这样的零头布店,一排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是卖扎拖把的碎布,论斤称。富萍仔细看过去,有不少几块是可以拼了做正经用途的。又有卖纽扣的小铺,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竟有上百个格子了,每一格一种纽扣。各种颜色的不说,每一种颜色呢,又有各种样式。单是那种最常见的小白纽,就有四个眼的,两个眼的,暗眼的,有边,无边,或者花边,纯白的,带水波的,闪光的。再有专卖针线的铺子,从最小的绣花针渐渐到最大的缝被针,足有几十种大小。线呢,除了粗细之分,还分丝线,花线,十字花线。滚条的种类也是无数,布的,绸的,缎的,斜纹的,平纹的,千红万绿地挂在门面上方。富萍想,小君这疯丫头没说瞎话,果真是好地方。她们两个各看各的,终于碰拢一起。
小君买了爱吃的东西,硬塞在富萍的嘴里,是一块牛皮糖。两人嚼着糖,走出这个繁荣的街市,再向西去。已经是中午,两人肚子都空了,咕咕叫着,可兴致却很高。脸都红着,额上出了薄汗,互相搀着的手心里也出了热汗。她们将短大衣的扣子解了,敞了前襟,露出里面的花棉袄。看上去,真像姐妹俩。街道宽阔起来,换成柏油的路面,有了无轨电车的电线,在头顶上盘结着。楼房则高大起来,行人呢,也多了。她们走得可不短,到静安寺了。可都是能走路的人,又都是兴致高的人。只是小君到底饿得受不了,坚持要吃东西。富萍先是不肯,后又碍着小君非要请她吃的面子,才勉强同意下来。然后,两人就为吃什么争了起来。小君要吃面,可推进馄饨面店,一眼看见店堂里有几个男人在吃,富萍立即退了出来,说什么也不愿了。小君劝她不动,只得在一个熄了火的油条摊上,买了几个冷大饼,两人一边走一边啃。街上人来人往,难免会有轻薄的男人,看她们两眼。富萍又不愿意吃了,小君这回真生气了,将大饼往她怀里一塞,自己咬着饼在前头走了。富萍跟在后头,走到人少的地方,才低了头慢慢地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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