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逢到夫妇俩出差,或者下乡,家里只剩她和两个孩子,就清静下来。那时候,大的刚上小学一年级,小的自从她来了,便死活不肯去幼儿园,呆在家里。小学校就在弄口,每到课间,大的就飞奔回来,向她讨一杯水喝,或者一块饼干吃,再飞跑了回去上下堂课。放下午学时,她便搀了小的到弄口学校门前等大的。弄口有一个木板棚,住一个山东人,人称“老山东”,开一个生煎包子铺,她就和小的在这里吃一客生煎包子。肉馅和皮子是小的吃,她专吃一面烤焦的底。那老山东其实并不老,和奶奶差不多年纪,三十多岁,但穿得老气,是他们家乡的扎腿免裆裤,剃光头,略有些背驼。他对这主仆二人很好,常常是站在一旁,看着她们一递一口地吃包子,眼中的表情是殷殷的,还有些迷蒙。不晓得是奶奶使他想起老家的女人,还是那小的叫他想起了老家的孩子。吃完包子,大的也该出来了,要是还不见人,她就会找一名老师问:先生,我们家小朋友怎么还没有下学,是不是留晚学了?奶奶一方面坚持某些旧称,比如“师母”,比如“先生”,另一方面,也善于说新名词,什么“小朋友”。然后,她便牵了小的,按着“先生”的指点,径直进了教室。其实那大的只是留下在做值日,几个小学生奋力挥着扫帚,一房间尘土飞扬。她捂着鼻子,走过去,夺过大的手里的扫帚,斥道:造孽,刚换的衣服又要洗了!大的先是跺脚,跺了一阵也就安静下来,退出教室等着。奶奶三下五除二扫好了大的名下的一条地方,走出来,拍拍身上的灰,一手牵一个,带走了。
就这样,奶奶把弄口小学校走得很熟,一抬脚就走进去了。老师学生都认识她了,叫她某某人的阿姨。小学生便折过头去对某某人说:你家阿姨来了!大的看见她,照例是要跺脚,觉得学校生活受了干扰。她可不管,往大的手中塞几个糖炒栗子,或者一块蛋糕。还有时,只是为了看看大的是不是听先生话,有没有在疯。有一日,大的回家吹嘘,第二天下午要到复兴公园春游。小的一听,就哭了,觉着自己没得去,很吃亏。奶奶说:不要哭,我们也去。她心里更偏小的一点,倒不是说小的比大的多了哪几种优点,只是因为和小的朝夕相处,更亲。第二天,睡了午觉起来,她果真带小的去公园了。在公园里还真找到了大的,正和小朋友坐成一圈,老师领着,做扔手绢的游戏。她们在大的身后坐下来,打开手绢包,包里有洗净的苹果、饼干和糖。大的先是回过身递白眼,让她们走开,然后就伸手过来拿手绢上的东西吃了。这天下午,这个班级的春游队伍,就拖了个尾巴,一大一小,始终跟在后头。有时候,东家的大人要带孩子出去,看电影,或者下馆子,大的还没放学,奶奶就到课堂上,和老师交涉,将大的领出来。奶奶双手交叠在衣襟前垂着,既谦恭又有身份的样子,和老师一句一句地解释缘由,句句都在理上,老师有什么理由不放人呢?
这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奶奶,年轻的老师都有点怵她的。她呢?比较敬佩的是一个年长的女教师,觉得她有知识,懂人情。女教师见了她,会站下来与她拉几句家常,态度十分和蔼。有一回,正遇大的向她跺脚,女教师就教育大的,不可以对大人无礼。大的立刻就老实了。女教师还会摸摸小的头,问几岁了,什么时候上学,是不是也到姐姐的学校里来读书。奶奶从和她比较要好的校工友明伯伯那里得知,女教师至今未婚,单身一人。奶奶很有见识地问道:是天主堂的嬷嬷吗?友明伯伯说也不是。奶奶就叹息了:这样有知识的人,也命苦啊!从此,对女教师更多了几分怜恤,觉得女教师不容易,一辈子做孩子王,没个归宿,很是念叨。
大的和小的,都是女孩,跟她比跟她们母亲的时间还要多些。日子长了,习性上都有些随她。喜欢粉粉的,鲜嫩的颜色;喜欢花;喜欢花露水的香味;喜欢带珠子的化学发卡;喜欢越剧。越剧的艳丽的头面,服装;娇俏的做派,唱腔;还有私情故事,都使她们入迷。她们的玩具中,有一种珠子,是最受她们青睐的。这种珠子,玩具店里是当玩具卖的,排列在玻璃盒子里,样式与质地都十分精美,价格也贵。另有一种,是用来穿珠包和珠花用的,那就要便宜得多。多是在城隍庙里出售,一缸一缸放着,称斤两卖。这些珠子要粗糙些,色泽也暗些,可量却很大。这两种,她们都有,粗粮细粮一样,掺在一起,装在小铅桶里,足有三四桶。她们怎么玩这些珠子呢?她们拿根针,引上线,将珠子串起来,串成越剧中头面那样的东西。然后丁零当啷挂在耳上,夹在发上,戴在颈项、手腕上,站在床上演越剧。夏天时,床上张了帐子,帐门一边一幅系起来,真像一个戏台。上面是两个小妖精,披珠挂翠,再裹上一条毛巾毯做水袖,咿咿呀呀地学着越剧的腔唱戏。
这游戏要背着她们的母亲。解放军里出来,仪态很大方的母亲,最看不得这样作张作致的小儿女样子。看了就要呵斥,不许她们扮妖精状。常常是,正兴头上,只听奶奶轻轻叫一声:妈妈回来了!两人就赶紧地收场,轱辘辘地滚下床来。但等母亲一出门,她们立时装扮起来,重新登场。奶奶忙定之后,闲下来,就在床前摆一张椅子,坐下,一边做针线,一边看她们作怪。要是听到哪里有越剧的电影上映,奶奶就非带她们去看不可了。那一回,彩色电影《追鱼》放映,一早,票房没开门,就排起了长队,每人限买四张。奶奶带小的去占了位置,让小的坐在小板凳上排队,自己回去烧饭洗衣,中间不时过来张望,看开始没开始卖票,排队又排到哪一节上,然后给小的塞一点吃的,再回去接着烧饭。小的也很耐心,一动不动坐在小板凳上,等票房开了门,便立起来,将板凳抱在胸前,紧跟着前头的大人,一步一挪。直到中午,才买到票。主仆二人揣了四张票子往家走,都兴奋得红了脸。她们自家买了三张,另一张是给楼上人家的保姆买的。为了这张票,楼上人家的保姆还买了水晶包子送给她们吃。到了看电影这一日,奶奶一手牵了一个,兴兴头头往电影院去。前一场还没散,这一场的人已经挤满了门厅。大都是家庭妇女和奶妈保姆样的人,尤其是后一种人,说着各路乡音,闹闹哄哄。两个孩子紧紧拽着奶奶的手,挤在人缝里,只怕是临到最后一刻,事情会有改变。终于挨到进了放映厅,又暗下场灯,前方银幕上亮出绚丽的图景。这一时,她们全都被幸福笼罩了。
这一段时光,过得很愉快。她和这一大一小相处得很好。两个孩子都有一个毛病,就是蛀牙,也是糖吃多了的缘故,她就需要经常带她俩去补牙。牙科诊所的医生也与她熟络起来。这三个人出行在外是比较惹眼的,女人清爽利落,又很善言;两个孩子穿戴整齐,饱食无忧,并且各有特色:大的伶牙俐齿,小的呆一些,却要凶一些。因为她小,人们便爱逗她,逗她的话是通常逗小孩子的那种:不是爸爸妈妈生的啦,是在某处拾来的啦,等等。大的也在一边帮腔。先她还矜持着,不睬,后就撑不住,“哇”地哭了。奶奶便护她,替她回嘴。人们再转向她与她说话,问她东家的事情。她嘴严得很,并不多说,可也不叫人觉着扫兴。牙诊所的医生多半有着些江湖气,说起话来“海”得很,俗是俗,却也有风趣。所以,一边是看牙,一边也是玩。每一次去,都要多坐一时,一旦等到有人来拔牙,医生拿出大管麻药针筒,还有钳子锤子的家伙,这一大二小便吓得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等到小的上了学,大的升了四年级,情形就有些不同了。两个人,人大,脾气也大了。尤其是那个小的,不再和她那么亲密,也不像小些时候那样安静,比大的还爱和她顶嘴,跳脚。她特别要强,对学校的规矩过于顶真,自己给自己加了很多压力。为了早到学校排桌椅,擦黑板,晨读,她给自己定了起床的时间。有一回,睡过了,起来便大哭,怪奶奶没有叫她,饭也不吃就往学校跑。其实,这时离正式开课还有近一个钟头呢!升了二年级,开始争取入少先队了,她便要自己洗衣服,却又不知道如何洗。退而求其次,只洗手绢和袜子。本来就气馁不快,再有一日,回到家,见奶奶正在洗她的手绢和袜子,尖叫一声冲上去,像从火里似的,从肥皂水中拾起那一条手绢和袜子,又是大哭一场。她对什么事情都看得很严重,自己紧张,周围的人也紧张。这种紧张的情绪,把她的脸都变得不好看了,整日蹙着眉。大的呢,此时生出了大小姐脾气,衣服换得很勤,连阴天还照常换衣换裤。衣裤非要叠得平整,看上去就像烫过一样。从小都是吃早饭时,她给大的梳两条辫子,依着她的所爱变换花样和发卡发带。现在,大的却对她不满意起来,怪她把辫子编得乡气了。这大的和小的,都不再像小时候那么随她,喜欢鲜嫩的东西和颜色。越剧是不演了,那些千珍百爱买来的珠子,乱撒乱抛着,渐渐地都没了。因为东西得来容易,两个孩子都不爱惜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生性里的浮,这时一点一点显了出来。这种浮,还是因为生在这样的闹市,喧腾的世界里,人心难免就跟着浮动。这两个孩子,其实是没什么根基的。解放军出身的父母,却是扎在保姆奶妈的堆里,再有小市民的生活耳濡目染,就很难有什么定规。奶奶有时受了两个小人的气,就会去和她们的母亲诉怨:若不是看在师母你的面子上,我就不做了!她们的母亲安抚过她,再去和那两个小的算账,不许她们学资产阶级小姐的腔调,向阿姨耍威风。资产阶级是什么,他们是喊“阿姨”作“娘姨”的,庸俗不庸俗?虽然并不懂得什么是“庸俗”,但在那个时代里,对资产阶级还是鄙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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