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等她们终于走到大世界,两人脚上都打了泡,腿肚也抽筋了。连富萍都顾不上,跟着小君在路边坐下来。富萍想:在乡下,她挑了担能走十几二十里路,这会儿怎么就不行了?再想一下,就想出原因了,原来是上海的地硬,都是洋灰铺的。而乡下,却是泥地,软,就不伤脚。她把她想出的结果告诉了小君。和小君在一起,她也变得比较肯说话。小君听了又是笑,说地还有硬和软吗,又不是馒头和米饭。富萍和她说不通,嗤一声鼻子,不说了。歇了一会儿,两人决定起身到大世界跟前看看,不料,这一起身,两人都站不住了。脚底的泡好像趁这一歇的时间,鼓了起来,踩下去,针扎一样。小腿肚子就更别提了,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两人站起来,一下子都没站住,都想扶住对方,结果互相扶着,又坐了下去。再要起来,再坐下去,两人抱做一团,笑得不可开交。路人们诧异地回头看她们,富萍也不在乎了,脸贴在小君的背上,笑个不停。大世界的门就在她们身后,几乎可看见门厅里的哈哈镜了。那生日蛋糕一样,圆形的,一层层收小的建筑,很花哨的,带着些乡气,还有些俗气,却很天真地,喜气洋洋耸立在日暮的天空中。光从比较低的底处照来,又比较弱,均匀,平面,细腻地打着,将它贴在天幕上,像一幅布景。
  
  剧场
  
  在他们居住的这片棚户的东南面,有一个水上运输大队的文化站。据说,早些年,这里是个有名的扬剧戏院。最早的淮扬大班,就在这里演出请神戏。有些老人们,还能记得起名角,也是班主潘喜云的样子,行头特别壮丽。艳红的盘身大蟒,宝蓝,鸭黄,翠绿的令旗大靠。大锣大鼓通天敲响,戏台四周香火摇曳,真是痛快淋漓。现在,这戏院成了个礼堂。开会,作报告,放电影,偶尔也会有外地不知名的小剧团来演出。平时,却冷清得很,只留一个退休的老船工看门。这里的小孩大都认识他,叫他公公。下了学,跑到这里,叫一声公公,公公就放他们进去玩了。进去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就是地方大,空空的一个院子,地上新铺了水泥。原先铺地的石板,撬起了,有一些,还堆在院墙底下。那礼堂也修过了,外墙上涂了水泥。门前两根立柱,原来是木头的,现在换成了水泥。只是底下两个柱子墩还是木头的,残留着一些斑驳的红漆。场子里也是水泥地面,长条凳都推在两边,一条搭一条地垒起,一直垒到齐窗户。窗户开得很高,扁扁的一排,有些像澡堂的气窗。那戏台并不大,大约宽有十数步,深则七八步。台两侧各有一根立柱,倒还是木柱,颜色也褪得差不多了。戏台的木头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板缝里就挤出一缕缕的灰。戏台的后墙是一层薄薄的板壁,那边就是后台了。两侧各有一扇门,供上下场用。后台是一个通间,和前台齐高,齐宽,只是略浅两三步,就是细长的一条了。地板地,中间一条带抽屉的长桌。那些细心的爱捣腾的孩子,从抽屉里面就可能找出一朵泛黄变脆的旧珠花,一条包头布什么的。倚着那座板壁墙,放着几个戏装的箱子,不晓得是哪个年代的。上面写着一个“陈”姓,也不晓得是哪个戏班留下的。后来的人也没去考究,只怕是老鼠已经在里面做了窝。后台还另有一个角门,走下几级台阶,台阶已经换成水泥的了,走下去,就到了后院。泥地,露天的厕所就在角落里,横着是“男”,竖着是“女”。对面的角落里有一棵紫荆树,可以想见,男女演员候场时,就在这里喊几下嗓子,把脚举在墙上拔筋。这个戏台子像是没怎么动过,否则不会这么旧。唯一新的地方,是戏台正面的上方,用水泥塑了一个五角星,涂了红漆。小孩子进来玩,大多爱到这戏台子玩。
  他们在戏台上,跳上跳下,互相追逐,叫喊。叫喊声在顶上激起回声。对了,还没说那顶呢!顶上横着木梁,木梁熏得发黑,想来是唱请神戏时,香火熏的。木梁上头,黑压压的,依稀可见人字形的椽子,吊着些蛛网和灰串子。梁上爬了电线,安了电灯,罩着铁皮罩子。顺了梁,隔两米有一盏。过去应当是汽灯,再远些是蜡烛盏,现在有了电,当然改电灯了。这戏园子的样式多少有些像庙宇,说不定真是庙宇改的呢!所以,别看它小,却有一股森严的气氛。孩子们玩到下午四时许,光线沉下来一些,贴了门槛往里照,就看见有许多灰尘在亮亮地飞舞。场子的四壁有些黄,涂了一层釉似的。这时候,不知怎么就有些瘆人。不定哪个调皮孩子夸张地呼啸一声。于是,全都惊乍起来,一窝蜂地跑了出去。
  这戏园子里有着些可怖的传说。说有一日夜里,公公听见戏台上热闹极了,锣鼓声大作,在唱戏呢!唱的是《杨家将》。公公想什么时候又进的淮扬大班,他怎么不知道?就披衣起床,从他睡的门房走出,走过院子。只见戏院子里烛火大明,将院子的地都映红了。公公这一夜就好像中了癔症,他都没想一想,这是什么时代了,早有电灯了,哪还用得上烛灯。他只是兴奋地挪着脚步,一个劲儿地往戏园子里奔。门关着,他这才发现自己忘带钥匙了。公公还是没有想一想:既然他没开门,淮扬大班怎么进得来?他却觉得这一切都很对头。公公趴在门缝上往里看,第一眼,是千支万支蜡烛盏,融融的一场子红光。再一眼,他全身的汗毛奓起了。戏台子上跳着,蹦着,唱着的,是一窝黄鼠狼。中间那一只,背上还扎了令旗,两眼炯炯的,大约扮的是穆桂英,细长的蜂腰一折一转,出神入化。公公一身的冷汗下来了,脑子也清爽了,他磕磕碰碰地退回自己的门房。这一次,他在院子地上看见的不是红光,而是石板缝里的杂草:车前子,狗尾巴,足有半尺高了。他想,这戏园子是太荒了,所以才闹黄鼠狼呢!
  后来,院子里的石板地全撬起来,浇成了水门汀。再有,有剧团进来演出,公公一定要他们烧香烛,供一供。但这院子里依然有一股阴森的气息。这一带,小孩子不听话,大人就说:再闹,把你放到戏园子里去!小孩子立马不闹了。而家中要有夜哭郎,大人则会到这戏园子的后院,烧一沓纸。这样,夜哭郎立马也不哭了。因此,这戏园子真的有些像庙宇了。公公,就兼了庙祝的职责。扬帮人都有些迷信,又因是水上生计,不测的事情较多,难免就会疑神疑鬼的。可他们又不像航海生涯的闽广人,经的风浪更大,有宿命感,便生出类似宗教的观念,有了自己敬崇的神:林祖。沿海地方,都有着供奉林祖的庙:天后宫。扬帮人的信鬼神还达不到这程度,他们的鬼神比较平凡,比较民间化,不是像林祖那么神圣并且专能的。他们的鬼神散见在日常生活里,人因时有所不同。这些上海的扬帮人,多是凭苦力吃饭,也不像闽广人财力雄厚,能够气势壮阔地祭神。他们只能小的来,零打碎敲地来上那么一点,带有些商量的意思,他们的鬼神也多是比较好商量的。就这样,这一带,他们都比较相信黄鼠狼。
  等到家乡的剧团来演出时,这里就又成了会馆。四周的扬帮人都来了。他们看着剧团的人卸车,装台,起灶烧饭。就像方才说过的,这是一个设施简陋的戏园子,剧团的演员,夜里就宿在戏台上。女演员,睡后台,化妆桌,凳子,椅子拼起来,作了床。箱包是不能动的,有梨园的规矩。再用一块幕布拦起,留出过道,好让男演员去后院上厕所。男演员就在前台打地铺。生活是相当艰苦的。但在四周的扬帮居民看来,却十分新鲜有趣。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到哪里去,都尽可能绕道走过戏院,也不进去,站在院门口,朝里望一眼。说不定就看见剧团的人在空地上走圆场,练腰腿功夫。他们更愿意看的是一些生活场景,比如那个当家花旦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她将洗过的头发束一条带子,散在背上,直垂腰间。穿一件家常衣服,碎花布的,有些旧,还有些小,裹着身子。运气好的话,可看见他们开饭的情景。多少有些像军营。饭是在公公门房旁的棚里烧的,那里砌了一个灶,烧煤,煤是和道具布景一起拉来的。公公借给他们一张条案,拖出在院子里,上面立一口大锅,几个菜盆子。然后挨个儿打了饭菜在茶缸和饭盒里,就散在各处吃起来。有的蹲着,有的站着,一边晒着太阳,说着闲话。洋铁勺子在铝制饭盒里磕碰着,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些戏台上的人都是画中人,这会儿走下画来,竟成了凡人,就特别的令人生奇。这时,住在附近的人,会端了碗过来,和他们一起蹲着吃饭,听他们说着家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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