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那片棚户过去为什么没去过?因为它是在这片住宅的背面。又与它隔了几爿厂房。平时,这里的居民出行总是以旱桥为标记,不容易注意背面的街区。并且,这片棚户比他们小得多,住户比较杂,有江苏的盐城、射阳、涟水的,又有安徽、山东、河南的。不像他们这里,几乎一色是扬州、高邮、兴化,操的是水上运输。而前者干什么的都有:剃头,磨刀,菜场里贩葱姜、刮鱼鳞。这就多少带有了大庄瞧不起小庄的意思。也是,放它眼里的一个原因。这片棚户是狭长的一条,有些像弄堂,但不像弄堂那么齐整,而是相当凌乱。房屋一丛丛地挤在一堆,巷道七拐八折。但在低矮歪斜的屋檐底下,却也钉着正式的,蓝底黑字的地址门牌。地名叫做“梅家桥”。过去,这里是一个垃圾场,后来拾荒人在上面用芦席盖起了滚地龙。渐渐地,滚地龙翻成了土房、砖房,最终被市政认可为正式住宅。因此,这里的居民就多是拾荒人出身。
  走进去,仔细地看,会发现,在那破烂的房屋里,藏着形形色色的营生。有一扇窗户口上,放着两个玻璃瓶,瓶中装了红绿弹子糖,还有一瓶是褐色透明的粽子糖。紧邻的一家门里,天不亮就蒸糕,热气腾腾,米粉发酵的酸甜味散布了整片棚户。天亮,就放上一辆旧童车改装的推车,去到前边马路口卖。一天中的其余时间,则是在门前晒米,磨粉,再用一个石臼舂面。隔一个巷口,住一个拔牙的,同时镶牙。牙郎中的邻居,终日在折锡箔。再过去,是山东人,到了年底,就会来许多山东老乡,住他家灶披间里,连夜制作炒货。于是,浓浓的奶油味便散发开去。拐个弯,那家从事的工作类似钣金工,将废弃的铁听敲平,再敲成大大小小的畚箕,罐头盒就敲成做蜂窝煤的模子。还有洗衣服的,到前头机修厂收来单身汉的工作服洗。那工作服硬得可立在碱水里,散发的是汽油味。又有一家专糊鞋靠子,拾来的破布,洗净晾干,一片一片糊成靠子,一角钱一大张。可以看出,不少营生是从拾荒这一行中派生出来的,甚至还有人继续操着他们前人的营生。在他们房前的空地上,就堆满了拾来的杂物,一家大小手不停,脚不停地分捡着垃圾。废纸放一边,破布放一边,金属类再放一边,皮革制品又放一边,气味十分复杂,是混合型的。这里的营生,因为杂和低下,难免会给人腌臜的印象。可是,当你了解了,便会知道他们一点不腌臜。他们诚实地劳动,挣来衣食,没有一分钱不是用汗水换来的。所以,在这些芜杂琐碎的营生下面,掩着一股踏实,健康,自尊自足的劲头。它们从各种细节中流露出来。
  富萍有时候,用舅舅舅妈算给她的工钱,去河南人那里买老汤卤水。河南人已经认识她,叫她大侄女,还把她介绍给前后左右的邻居。所以,慢慢地,这里的人就与富萍熟起来。他们对富萍很友善,他们对外面来的人都有着谦恭的态度。但这并不等于说是卑下,而是含有一种自爱。有一日,富萍到梅家桥去找铁匠,砸火钳上的铆钉。路上遇见一个老婆婆,吃力地提着一篮子煤渣,便接过来替她提着,一直送她到家。那老婆婆热情地邀她进屋坐,她没进去,从门口望见屋里床沿上坐了一个青年,消瘦清爽的脸颊,那老婆婆也是很清爽的脸色。富萍觉着有些面熟,想了一会,才想起,有一回,在戏院子里看戏,自己的位子被人挤掉,后来有一个老婆婆拉她一起坐,老婆婆身边,坐着一个青年。原来就是这对母子。
  
  母子
  
  这对母子,祖籍安徽,老家则在江苏六合。那儿子小的时候,过了几天好日子。他的父亲是中国银行的一名小职员,一家三口住万航渡路上的职员宿舍。像他这样的低层职员,虽然只有一间房间,厕所和厨房都是公用,可也是抽水马桶,白瓷浴盆,管道煤气。房内打蜡地板,落地钢窗。那儿子,也是穿了开司米连衣裤,乘在带遮阳篷的童车里,由他母亲推着去公园里,在悬铃木底下晒太阳。他母亲呢,穿一身布旗袍,外面再罩一件对襟的羊毛衣,提一只草篮,里面放着绒线活。这一幅安谧的母子图,是上海公园里常见的情景。可惜,好景不长,他的父亲患了伤寒,又治晚了,很快走了。撇下这对母子,一夜之间改变了命运。他父亲是个才能平平的人,毫无升迁的指望。性格又拘谨保守,在行里并没结交知心朋友,上司同事仅只是例行公事地前来扶丧。当派来帮忙的几名工友,抬棺要往徽州会馆去时,那一口松木棺材却沉得灌了铅似的,无论如何抬不起来。这时,其中有一名老工友,就站了出来。他在棺材前面烧了一盆纸,说道:弟弟你放心,弟妹和小侄子我们一定会照应的。说也奇怪,然后再抬,就起来了。这一番情景,使得平时交情淡薄的同事们都唏嘘起来。过后,大家筹了一小笔款,送给了新寡的女人。而那个对了死者发誓的老工友,说话算话,当真担起了照料他们母子的义务。无奈他自己拖累也很重,到底不能赡养他们。过了几个月,行里委婉地提出住房的事情。其实,行里就算不提,他们也极难再住下去。房租,水电,膳费,虽然有一笔抚恤金,还有同事的捐款,可坐吃是绝不够的。所以,同老工友商议着,觉着还是回六合老家。他家算不上富户,但有地有房,论起来也应当有他们母子的一份。家中兄弟也不是很多,再讲,这又是个孙子,他们家的正宗传人。于是,一边给六合去信,一边将这里的东西典的典,卖的卖,卖不出价又带不走的,就暂存老工友家中,日后再说。不多日,老工友就将母子两人送上了火车。
  六合的老家,是在县城。乡下有一些田地,土改时都分给了农户。所以,一大家子,其实是靠几个在镇江、滁县做事的儿子寄钱回来养着。本来,上海的这一个儿子,是家中最好的,和家眷一起在上海住,每月还给二老寄赡养费。这一下,少了一份进账,却多了两个人口。开始,家中自然对孤儿寡母安抚了几日,接下来,妯娌间就有了议论,觉着自家男人在外辛苦,倒养了人家的妻子儿女。再接着,婆母就嫌这上海媳妇不会做。穿了高跟鞋到河边洗衣服,连人带衣服掉到了河里。又穷讲究,大冷的天,还要给孩子洗澡。水是井里打的,不要钱,可烧水的柴火,取暖的炭,不都是儿子挣来的血汗钱?公公是个不管事的人,又有鸦片瘾,自己都要看人的眼色,当然不会念及那死去的儿子多年来,一月不差地孝敬自己,现在理应恤孤。上海奔来的这对母子的日子,渐渐难过起来。冷言冷语不说,有时甚至吃饭不叫他们。他们因无人理睬,多是缩在房里,等人叫吃饭,就出来吃。无人叫,就饿一顿。受着冷遇,母亲就想着箱底的那一笔钱,心里说:什么时候受不下去,就回上海。然后,又鼓励自己:再受一日吧,实在受不了就走!这样,反一日一日受了下来。到了阴历年,叔伯从外面回来了,嫁到邻县的大姑子、大姑夫也来了。那大姑夫是个生意人,其实是个掮客,跑南京,跑徐州,贩棉花。夫妇俩是头一回见这上海弟媳,倒很和气,带来的礼也有上海侄子的一份。夜里,大姑子还到弟媳房里来聊天。把这母子住寒的心,又暖热过来。老人都是宠闺女的,闺女的态度放在那里,就都得顺着,老婆婆自然也对他们母子好了些。妯娌们呢,究竟是被各自的男人辖制着,也不好太过分。男人,又是挣钱的男人,总归要大度一些。祭祖的一日,见那小小的孤儿,腿脚骨软软地跪下来,磕了头,众人心里都是酸酸的。所以,年是过得不错。吃饭有人喊了,小孩子有人领着玩了,大姑子和弟媳妇也做了伴。临回娘家的前一夜,大姑子大姑夫一并来到弟媳妇房中,说出了合伙开铺子的计划。
  大姑夫早就有这个打算,租赁一个门面,开棉花店,冬天卖棉花,夏天卖草席。门面看好了,店名起好了,进货的上家也谈得不差了,就是缺本钱。现在,他们就和弟媳妇说,她入股来,每季按利润分成,这样她不仅可挣几个饭钱,小孩子将来读书的费用也有了。就这么一点死钱,坐吃山空,不如将它盘活了。她听了觉得有道理,更要紧的是,大姑大姑夫待她这么好,她真心想报答他们。所以就把那笔钱的十之七八拿了出来,交到大姑夫手上。大姑子一定是向婆婆说了这事,婆婆对她就一直保持了年里的和缓,妯娌们也是。大家都等待着,大姑夫那边发达,这边就可以有进账了。可是,进账迟迟不来。先是说没生意,后来有生意了,却又缺货。再就到了进货的时候,货又叫新政府统一收购了。第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众人怪大姑夫不会做生意,可碍着老人家的面子,不好说,就冲上海嫂嫂撒气。怪她有钱不早点拿出来,买几担米也是好的。并且,她拿也未必全都拿了出来,一定还有私藏着的。这样的说法多少要传进婆婆耳朵里,老婆婆不由就想:这是什么钱?儿子的抚恤金,也该有老人一份吧!她当然不会去对媳妇说,可脸上就露了出来。于是,母子的地位又回复到了先前。接着,就到了一九五○年,棉花店收归国有,把大姑夫安到对过碗店做了店员。棉花店从开张起第一天就在亏,所以,资本核算极低,还了债务,剩下几乎是个零。这样,本来苦日子里的一条后路,现在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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