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她很乐意回答这个青年的问题,虽然并不以为这有什么可说的。出船,做工,提水,烧饭,停岸,过宿,不就是这些?但这青年却很感兴趣。她发现他有些像舅舅,像在哪里?就是舅舅同她说故事,帽子挂在月芽儿的钩上,那样的地方。好像他们不是大人,而是两个小孩子。她和他们母子都想起他们其实是见过面的,在那戏院子里,他母亲拉这姑娘和他们坐在一起。这青年就想起当时她站在过道中间,张皇失措的样子,很叫人怜惜呢!现在,他们已经是熟人了。这姑娘有时候会提来一篮煤渣,并且帮他们和煤面,做煤基。有一日太阳好,她一早就来了,将屋里东西全拖出去,被褥也抱出去,在太阳里晒着。自己登着一架木梯,将顶棚全糊上了。报纸掩住了黑暗霉烂的屋顶,房间变得明亮了,充斥了浓烈的油墨香,吃足太阳的家什被褥散发出饱满的干爽气味。又有一日,她提来一篮子猪的大腿骨,洗干净,放在木柴墩上,用斧背啪啪地砸几下,就烂了。放上水,葱姜,黄豆,在炉子上炖着,一会儿便香气四溅。披屋里就有了一股富足的气味。这天,他母亲一定要留姑娘吃饭,姑娘执意不从。母亲使劲将她往门里拽,她拼命往外挣。这时,他忍不住说话了。他是说:让你留你就留嘛!带了些武断和不耐。姑娘怔了一下,然后便像受了惊的鸟兽一样,挣脱了身子,飞快地跑了。接下来的几日,她都没来,以为她不会来了,可她却记得去制盒厂送货领料的日子,准时来了。借了一部手推车,将糊好的盒子装上车,推走了。回来的时候,母亲又要她留下吃饭,她不做声。儿子就在披屋里说:人家不愿留,不要硬留。不料她对他母亲说:吃就吃!他母亲忙着添菜去了,她把纸板搬进披屋。大部分安置在屋角的一口木箱上,小部分放在床上好拿的地方。青年伸手取过一叠,在桌上熟练地工作起来。两人各自忙着,都不说话,房间里很静,炉上焖着一锅菜饭,不时从锅盖沿下发出“咝”的一声。她走过去,将饭锅略斜着,慢慢在炉上转着。房间里暗下来,门外却亮着,她的侧影就映在这方亮光里面。
吃饭时,母亲问她:不回去吃饭,舅舅他们会等吗?她说:不碍事,今晚上他们全去吃喜酒了。问是谁的喜酒,答是一个亲戚。你怎么不去?母亲问。她就没做声。
大水
这一年,雨水特别大。黄梅天时,雨水就比往年多,老也出不了梅。那些平房矮屋,不是生霉,而是生蘑菇。衣服都是阴干的,人的身体里,湿气都很重。三伏里,有几天大太阳,来不及晒出霉气,雨又来了。还是并着汛期,一同来的。整个苏杭地区都是多雨,水从上游泻下,于是,洪也来了。叫做“三碰头”天气。苏州河水涨了,涨过水泥台阶,与岸齐平。水的颜色浅了,质地也薄了,流淌的速度就增快。到底不是黄梅天的那种黏湿,而是比较凛冽。弥漫在空气里的潮气收燥了。雨呢,也是滂沱地下着,很快,街道就积起水来。人们卷着裤脚管,将鞋脱下来,拎在手上,在水中走,叫做“划大水”。小孩子最开心了,大人叫也叫不住,扛了油布伞,或者直接淋在雨里,划大水。从东划到西,从西划到东。那些主要干道的大马路,地势一般比较高,下水的设施也比较好,所以不积水。在四周那些积水的小马路中间,就好像一条水中陆地,汽车从陆地上飞快地驶过去。小马路的积水,混着阴沟里的污水,稀脏的,漂着一些垃圾。那些“划大水”的男孩子,才不怕脏呢!他们大多赤着膊,只穿一条短裤衩。经夏天大太阳晒过的皮肤,黑极了,又都瘦,胸脯上显着肋骨。可是筋骨很好,身体非常灵活。他们咧着嘴笑,牙齿显得格外白。在这一场大雨和下一场大雨的间隙,大水就迅速地退下去,半天时间,街面露了出来。他们止不住地失望,可是,没容他们失望多久,雨又来了,而且降水量比上一日更集中。
发大水的雨,倒不是那种瓢泼似的大雨。那种是阵头雨,夹着七八级大风,把雨柱刮得横过去。房屋,街道,就在风雨中震荡,变形。这样的雨,来得猛,去得快。发大水的雨,是比较沉着地下着,没有那样大的风势。看上去没什么,但降雨量却很大,每一柱雨,都结实饱满,而且密度高。你一看是这样的雨,就知道一时半会停不了,后劲足着呢!不一时,阴沟里就咕噜噜地向上冒水了。那种新式里弄房子,有后天井的,所有的管道都通向后天井,就像一个共鸣箱,阴沟里的声音最响亮了。水泥钢筋的阴沟盖就顶了起来,一动一动。天井成了一方小池塘,再过一会儿,灶间里也有了一厘米高的水。前后弄堂,便积成了河。这是有力道的雨。你可以想象是怎样大,而且厚的一块雨云,罩在这个城市的上方,把这城市裹起来。
雨天里,吃菜是个问题。菜农拉菜的榻车,半个轮子埋在水里,一步一步拖到菜场。鸡毛菜全生了芽虫,叶子一个洞一个洞。茄子,丝瓜,黄瓜,刀豆,番茄,全走了样。蔫,黄,生虫,出水,腐烂。熟菜店和酱菜店的生意就好起来了,还有吃罐头的。这也显得不寻常,好像到了战时。糕点面包销出很多,这最合小孩子意了。小孩子总是喜欢不正常,越不正常越好。但事实上,生活还是很正常。工厂的车间里,进水了,工人赤脚站在水里开车床,开龙门刨。电工们却比平日忙碌,检查,修理,保护电路,防止短路。机关里就更不妨碍了,照常上班。有几路汽车停开了,但大多数还照常,开来开去,将人运来运去。学校虽然还没开学,可教职员工已经过完了假期,正准备进新生,开学。商店也照常营业,店堂要进了水,店员就站在水里做生意。米店里比较忙,人们都急着来买米。家里只要有米,发怎样的大水也不怕了。米店门口,挽着裤脚管,撑着伞的人,就排起了短队。连电影院都正常放映电影,并且观众一点不减少,还提早来到,湿淋淋地挤在电影院前厅,等着上一场结束。甚至还有举行婚礼的,新娘新郎来到照相馆拍结婚照,上半身整整齐齐,下半身兴许就狼狈了,像要下河去摸鱼的样子。总之,发大水,并没有影响这城市的生活,一切照常进行,还添了一股勃勃然的兴头。
不过,黄浦江上的航运到底是受影响。水位抬得那么高,弄不好船就堵了桥闸,叫做“闷桥”。已经有过几起,港口派出驳船去硬拖出来。但这几日,黄浦江好看得很,水道变宽了,非常壮阔。从防洪墙弯下腰,就能够到水面。岸边停泊的船只又多,真显出是个大港口。从吴淞口飞来一群群的水鸟,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飞翔,带来了一股悲剧式的气氛,使这城市从庸碌的市民生活中升华出来。外白渡桥上的黑铁栅栏,袒露出早期工业社会的审美观念,显而易见的功能和均衡对称的格式,和黄浦江的景象特别贴合。此时,也是水淋淋的。水汽多少缓和了钢铁的坚硬程度,使它变得婉约了一些。背后那一排殖民时期的石头建筑,依着江岸的弧度,形成一道屏障,这个地处长江三角洲的近代城市变得巍峨了。尤其是那几个塔式尖顶,在久积不散的雨云前面,勾画了欧式的古典图案。江岸有很多人,看大水。轮渡“呜呜”地鸣叫着,声音传到很远,江面就更辽阔了。这一带倒不大有积水,是开拓者最早铺设的下水管道,按着近代工业的规模格式,打下了这个城市发展的基础。江边马路多是灌木树丛,不像大街小巷的梧桐,被雨打下许多树叶,铺在路上。它们比较低矮,所以就没什么损失,相反,被雨洗得青绿青绿,十分醒目。
在巍峨的巨石建筑身后,是无以数计的民房的屋顶晒台。晒台的鸽棚里,鸽子挤做一团,羽毛贴在身上,咕咕地低叫着。好在,鸽棚里还比较干燥,只是有老鼠,被大水从下水道里赶出来,在这些陈旧的带夹层地板的楼房里乱跑,鸽棚里的小米、黍子,引来了它们。这是危险的敌人。鸽子的主人都是警觉的,他们的脚步声总能及时地驱走它们。有一些栽花的瓦盆碎在地上,一裂几瓣,花朵枝叶就粘在湿地上。夜里,这些纵横交错的里弄内,披着橡皮雨衣的老头,打着铃走过,喊着:门窗关好,火烛小心。然后就加上一句:花盆拿进,当心敲碎。雨天里,天短得很,很早就入了夜。下班的人回到家中,用干脚布拭了脚,吃过晚饭,就上了床。溽热叫雨洗去了,夜甚至很凉,盖毛巾毯都不顶事了,要盖薄被。草席还铺着,滑溜溜的,爽身得很。夜里,雨转为细密型的,比较柔和,特别催人入眠。野猫都躲进巢了。趁着雨细,水好像下去点。小孩子划了一天的大水,现在都在做梦呢!肚里有虫的,则在铿锵地磨牙。晾在房间里的湿衣裳,在温暖的鼻息中,一丝、一丝地烘干。架在屋外的空竹竿,雨水沿了竿子聚拢,再滴落下去。然后,竹扫帚扫水来了。哗,哗,哗,给人雨止天晴的印象。再一看呢?扫水的人穿着橡皮雨衣,高统套鞋。天上下着细密的雨,又一个雨天开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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