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走的日子定下了,奶奶托那大的给乡下写了信,让孙子到时候去码头接人。邻里间晓得富萍要回去成亲了,都来送过东西。数吕凤仙的礼最重,两磅驼色的粗毛线,是给孙子的,一磅半粉红色中粗毛线,给富萍。师母送的是一对枕头套,其实是把钱交给奶奶,让奶奶做主买的。大约还有十天的时间,富萍也不出去了,就给孙子做鞋。长长的纳底线,哧啦哧啦从针眼里穿过、穿过,富萍的一生基本就这么定了局。
  
  舅妈
  
  这天下午,那大的放学回家,不像平日那般话多,一摸额头,原来发热了。奶奶就要带她去看病,让小的也去,却不肯。前面不是说过吗?小的正是样样作对的年龄。只好把她放在家里,好在有富萍。奶奶嘱咐富萍五点钟时,把饭先烧上,菜拣好洗好,不要让小的到外面去疯。等看过病,拿过药,回到家里,已是五点半。菜没洗,饭没烧,富萍也不见了。小的倒很乖,一个人守着家,将八百年前的珠子搜罗出来,静静地串着。问她富萍到哪里去了。小的回答,叫她舅妈领走了。奶奶心一沉,气都喘不匀了,说:舅妈?富萍哪里有舅妈,从没听说起过嘛!小的很沉着,说是一个大块头女人,讲苏北话,富萍叫她舅妈,舅妈说带富萍去玩几天再送回来。奶奶再问多少天回来呢,小的就白奶奶一眼:不是说几天就回来吗?奶奶转身去看富萍的东西,东西都在,给孙子纳了一半的鞋底也撂在针线筐里。心里稍定了点,才去赶着烧晚饭。
  这顿饭,奶奶完全乱了手脚。饭是夹生的,切菜切了手指头,汤里没放盐。向来不计较的师母也说话了,问奶奶怎么了。奶奶就推说带大的看病,回来迟了,才慌了。过了一时,还是忍不住,将富萍跟舅妈走了的事说给了师母听。师母沉吟了一会,说:孩子是老实孩子,就是不晓得这个舅妈的来历。可师母到底是从军队里出来的人,看事情比较简单,也习惯从好的方面去看,很快就释然了,说:也许富萍真有一个舅妈,带她去玩几天,并没什么的。奶奶心里就又定了些。然而,事情到了吕凤仙那里,便陡地严重起来。她的长眉跳动着,表情变得紧张,说: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个舅妈呢?
  舅妈,其实是有的,还是富萍的亲舅妈。她舅舅从小跟了船上的大伯,到了上海。舅妈也是船上人家,做的同是运送垃圾的营生。后来,就归进了政府的环卫局。现在,他们在岸上落了脚,住在闸北,东火车站那一带。富萍不记得是否看见过舅舅,但有时会听叔叔婶娘说起,有这么个舅舅,名叫孙达亮,住上海闸北,摇垃圾船。当她和婶婶怄气,婶婶会说:不欢喜在这里过,到上海去找你舅舅啊!富萍母亲去世时,舅舅从上海回来,替姐姐送葬。办过事后,亲戚们就要安置富萍。其时,她父亲早三年走了,她这个孤儿,有两个去处,一是舅舅家,二是叔叔家。舅舅以上海不好进户口推委了,富萍便到了叔叔婶娘家。因为时常听人们这么说起,所以,富萍对这个舅舅,便怀了相当疏远的心情。多少年来,舅舅可能是怕负责任,干脆绝了来往,连封信都没有的。其实,富萍也早把这个舅舅忘记了。可是,住在奶奶这里,后来的那些苦闷的日子,却逼着富萍想起了这个舅舅。
  当她一个人,豁出去地,在马路上走着,满目都是陌生人,不胜凄楚地想:这么大个上海就没有一个可以投奔的人和地方。这样,她心里便跳进一个人来,舅舅!开始,她并没有下太大的决心去找舅舅,只是,反正没有地方去,一样在马路上走,何不就朝了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她记得来上海时,下火车后搭的那路无轨电车,现在,她就从那路电车的车站出发,沿了电线走。她并不是没有坐车的钱。孙子送来的盘缠里,供她零花的费用,她没动,收着。替月子婆洗小毛头尿布的工钱,她也收着。平时,奶奶两角三角给她的钱,她都收着,没有动一点。她没有搭车是因为她想走。她一点不知道,前边有什么在等着她,这样走着呢,心里却滋生出一些朦胧的希望。头两天,她走了两三站路就折回头了,不敢再往下走。渐渐地,由于对路线的逐步熟悉,她胆子大了,就越走越远。她往往错过吃饭的时间,甚至天都暗了,她才返回去。这时候,弄堂里已经空无一人。富萍想到明天还要继续去火车站,便振奋起来。
  有一天,她已经走到了火车站,但是却不是东火车站,而是北火车站。人家告诉她,东站还远,沿了铁路再向东去。于是,第二天,她再从头来起。终于,她来到了东站。站在旱桥上,望着桥下那一大片棚户,她茫然地想:这里真有个舅舅吗?火车的汽笛声,在陡然开阔了的天空中回荡,有腾腾的白烟,涌起,又漫开,过去。是因为走熟了的缘故,走到闸北的时间比她预计的要早,大约是中午十二点的光景。这一片棚户的上方,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炊烟,散着股柴火和煤炭味。太阳暖烘烘的,晒得她背上发烫,加上走路走急了,她出了汗。这就是人们说的,闸北,东火车站,旱桥底下,舅舅住的地方。可是,这片棚户那么大,而且密密匝匝,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她看见底下,屋檐之间的狭缝里,有个女人在晾晒洗好的衣服,然后,走进去,不见了。眼面前,尽是屋顶的黑瓦,间有一些水泥的平台,凸出在黑瓦之上。黑瓦,一直连绵到天边。
  然而,这一大片棚户,就像一张大网,它们互相联系。富萍问了第一个人,有没有一个叫孙达亮的男人。第一个人虽然不认识孙达亮,但他很负责地将她引荐给了第二个人。第二个人又将她引荐给第三个人。他们很有信心地将富萍这样接力棒似的传着,相信她一定能传到地方。富萍身不由己地被传给一个又一个人,有的是一个老人,有的是一个妇女。他们都说着富萍耳熟的乡音,富萍甚至能辨别,是在她们家东边的那个县份,还是西边那个县份。他们不像奶奶那样,带了上海腔的。富萍跟了带她的人,从狭窄的巷道里穿过去。有的敞开的门里,正在吃饭,一眼看见有陌生人来,便端了饭碗走出来问:找谁家的?带富萍的人告诉说找谁家,他们便一同歪了头想,想,然后提议说问谁谁谁去。于是,便一起去找那个谁谁谁。这些房屋大都是砖砌的墙,有的还用竹篱笆围个巴掌大的院子,种些瓜豆,藤攀上来,挂在篱笆上,就有一股草木和砖瓦的气息。又叫爽利的阳光一晒,更加蓬勃。地是泥地,有时会有一段砖铺的甬道,或者一方水泥地坪,中间立着一杆自来水龙头。富萍渐渐走进了这片棚户的腹地,她已经记不清被传到第几个人了,她甚至还在其中一个人家中吃了一碗青菜烂面。最终,人们将她引到了孙达亮的家。其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放早学的孩子呼啸着穿了过来。太阳略斜一些,光也柔和了。
  舅舅不在家,面前这个女人大约就是舅妈了。胖胖的,大脸盘,大眼睛,短鼻梁,阔嘴,那种欢眉喜眼的样子。她和舅舅在一条垃圾船上做,今天休息,洗了一院子的衣服被单。做垃圾船是个腌臜生活,他们就养成特别爱清洁的习惯。见过他们的船吗?那才叫纤尘不染。红漆的床,柜,地板,板壁墙,每天都刷洗一遍。后舱里是垃圾,用帆布遮住,边和角都拉严实了,系牢,不漏一丝缝。那气味,还是很重,苍蝇成群结团地随了船走。可是,前舱和甲板上,却干净极了。矮桌子,小板凳,直接在河里刷过的,手脚也是随时洗,不穿鞋,赤了脚,在舱里舱外走来走去。要是回家,那更要大洗特洗,大晒特晒。岸上的人都嫌船上的人,说他们吃苍蝇下饭,其实船上的人最干净了,最容不得腌臜。
  舅妈原先也是船上人家,后来嫁给舅舅,就到了舅舅船上。这是垃圾船上人家最通常的婚姻。别人家的女儿一般不愿意嫁垃圾船上的人,就像方才说的,有偏见,说人家是吃苍蝇下饭。也有嫁过来的,嫁过来,就跟了在船上做。运一船垃圾到江苏地界的垃圾点,来回两三天,夫妇俩做一条船,最方便合适。垃圾船上的女孩儿呢,至少有一半倒是不情愿往外嫁的,不甘心看人家眼色,总归好像高攀了似的。再则,她们也过惯了船上的生活。船沿了苏州河,一开出去,心里就开阔了。三四月份,两岸的油菜花都开了,亮闪闪的,粉蝶飞舞着。几场春雨下过,水变得清澈了,倒映着船身。到了中午,或者傍晚,船靠岸停下,生火点炊,烧饭吃。苍蝇是有的,而且很不少,但不见得是下饭吃。靠岸烧饭的,多是固定的几处地方,就有相熟的农人,过来招呼。向他们拿托买的上海的东西,又送几棵新割下的瓜菜到船上。这生活很有趣,也自由,船上长大的孩子,一般都喜欢,反觉得工厂里流水线上三班倒,不可忍受。所以,女孩子也就不大反对嫁船上人家。他们都是苏北籍贯,也不都是,有那么几个不是的,也跟着说苏北乡音。走进他们的住宅区,就好像走进一个村庄。他们比村庄还抱团,还心齐,一家有事,百家帮忙。在这里是这样,走再远还是这样,他们的乡音就又是一个标志,标志他们来自于同一个部落。联姻,又使他们的联系更加紧密和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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