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晚上,祖孙三人在阿娘房间里坐了一时。孙子从贴身衣袋摸出三十块钱,交给奶奶说:我娘让奶奶买些东西。奶奶说:让我买?让你媳妇买吧!孙子光笑不说话。奶奶又说:你娘也是,牙齿缝里挤出这么点,人家也不放在眼里呢!又转向富萍:富萍,你婆婆给你钱呢。富萍说:不要。奶奶让孙子自己去给,孙子大着胆子,把钱往富萍膝上的针线筐里一搁。富萍没料到,躲已经来不及了。孙子红了脸,奶奶望了他说:死样!孙子羞得没办法,一歪身躺倒在奶奶身后的床上。富萍也红了脸。奶奶望着两个孩子,看他们真是嫩得像刚出壳的笋尖,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过一会儿,东家两个小的也潜过来凑热闹,三个小的,先是要孙子讲故事,孙子不擅此道,奶奶替他讲了一个。是曾经讲过多少遍的,鬼扮新娘子的故事。阿娘也讲了一个宁波老家流传的事情,叫做“父子两连襟”。讲一个贤良的媳妇,死了丈夫,眼看夫家无后,就将自己的姐妹做媒给老公公。小孩子们听得不太懂,就吵着要孙子唱歌。东家那大的还拿来自己抄写的歌本,让孙子挑上面的歌曲唱。孙子对唱歌有些兴趣,却不大好意思,只是一页一页地看歌本。三个孩子一径地催,最后才答应唱一支。还没唱,孙子就红了脸。那边呢,富萍则错了针脚。两人都很紧张。又屏了一会儿,孙子终于唱了。他选了一首电影插曲:《边疆处处赛江南》。乐曲曲折婉转,不那么好唱,第一句出来时,声音颤抖着,调门也有些跑。三个孩子都笑了,富萍的头已经埋到膝盖上去了。孙子听见孩子笑,反而豁出去了,就镇静下来。第二句明显地好转了。再接下去,就更自如流利,声音也清亮了。原来孙子还是个歌唱能手呢!房间里静下来,大人小孩都专心听孙子唱。他音切得很准,咬字则带着浓重的乡音,听起来略有些滑稽,但他唱得很认真。孙子渐渐地把周围的听众忘了,尽情地唱着,头也抬了起来,眼睛正视前方。脸依然红着,却不再是方才害羞的红,而是一种兴奋的、庄严的神色。
  一曲终了,气氛大大地活跃起来。几个孩子纷纷从歌本上挑选自己喜爱的歌,请孙子唱,孙子唱时便一起附声唱。奶奶却说:新歌没有旧歌好听,要孙子唱一个旧的。孙子想了半天,才找出一首民歌:《拔一根芦柴花》。因是扬州话唱的,便十分风趣,三个孩子就笑倒在床上,两个老太也跟着笑,富萍则埋头偷笑。这一个晚上过得十分快活,临到散时,阿娘方才想起明天正月十五,元宵节。上海是不大讲究的,要是在老家,比大年初一还热闹些呢!孙子说乡下他们家也是热闹的,他娘要炸圆子、炖鱼,他爹会扎灯,扎给他弟弟妹妹点。奶奶说,才来几天,孙子你就想家了。孙子说不想,停会儿又说,家里的事,他娘忙不过来,地里也要有活了。
  下一天,孙子就要去金陵路买船票。奶奶舍不得孙子走,但想想,富萍早应该回去了,再不回去,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拖了一天,就答应了。她塞给孙子船票钱,孙子不要,说出来时带着有。奶奶高低要给,最后还是塞在孙子口袋里。再下一天,孙子一大早走,直到中午,才回来。问他怎么去那样久,说是人多,排很长的队,又是走回来的,就迟了。奶奶说:走回来做什么,省几个车钱?孙子就笑。下午,奶奶带两个小的去补牙,留富萍和孙子在家。富萍在房间桌上糊一张靠子,孙子在外面收拾小院子。把杂草拔了,废纸,枯叶,碎石捡在一起。奶奶晾衣服的架子,也重新扎紧了。中间和富萍说了几次话,一次是向她要畚箕用,二次是向她讨一些细绳子,第三次是问垃圾倒什么地方。富萍就说你放着,我来倒。她打开院子的前门,就近去垃圾箱倒了。倒了一畚箕,孙子再撮一畚箕。来回有三四趟,才把那堆垃圾倒干净。富萍盛了半脸盆热水,搁在孙子面前,自己退回到桌子边继续糊靠子。孙子洗完手脸,自己倒了残水,坐在对院子的门口,看那本大孩子抄的歌本,嘴里哼着上面的曲调。他干活干热了脱了棉袄,只穿一件洗褪色的红球衣,更像个正在读书的学生。船票买的是两天后的,五等舱,座位对号。晚上船开,第二日一早就到了。
  太阳好得很,孙子唱几句,就眯起眼,看看阳光下的院子。方才除了杂草,现在可看见一些小虫子在土里拱,看上去,痒酥酥的。忽然,听见身后富萍叫了他一声:李天华!孙子颇为惊讶地回过身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富萍脸对着桌上糊的靠子,手里的活停下了。孙子看见的是她的侧面,她眼睛平视着前面,有一股郑重的意味。什么事?孙子问。富萍迟疑了一下,然后坚定了决心,说:我们分出来单过。孙子就说:我父母亲怎么办?他回答得很快,好像没加思索,但他用了一个书面的词:父母亲。所以,就也有了一种郑重的意思。富萍重新开始糊靠子,孙子又回过身子,接着翻歌本,但不再哼唱了。气氛略有些沉闷,有一些严肃的东西,在这两个年轻人中间生长出来,并且渐渐弥漫开去。太阳斜过去一点,在院子的地上,切出一些阴影。隔壁男孩跟他阿娘去庙里烧香,还没回来,整幢房子都静得很,弄堂外面的街道上,很远,又很清晰地传过来嗡嗡的市声,间着电车的“当当”。富萍糊完了靠子,起身从孙子身边走进院子,收下晒得绷脆的衣服。其中有两件是孙子的衣服,也一并收下,抱进了房间。
  因为早上起早了,孙子这天晚上就睡得早。才过八点钟,已经睡熟了。富萍到阿娘房间来问奶奶要细针和丝线,师母请她帮忙缲一缲大衣羽纱里子的散边。奶奶一边在针线筐里找同色的丝线,一边问富萍缲得好缲不好,否则还是等她来缲。奶奶找东西时,富萍看见了睡熟的孙子。阿娘那孙子的两只小手捧着孙子的脸,一大一小就这样鼻子对鼻子。四只眼睛合着,睫毛低垂,随了呼吸微微地颤动。富萍迅速回过脸,接住奶奶递来的针线,走出了房间。
  
  不辞而别
  
  孙子终于没有带走富萍。
  晚上就要上船了,下午奶奶遣富萍去买两斤桃酥,带给媳妇家那些讨债鬼,富萍去了就没再回来。打好的行李放在床上,连换洗衣服都在。奶奶给她买桃酥的一块钱,放在针线筐子上面。孙子这回来交她的三十块钱,压在包袱里。但她自己的钱,一分没留下。显然,她是打算好走的。奶奶猜想她是跑到舅妈那里去,她谅她舅妈不敢收留她,早晚是要打发回来的。可一天,两天,三天过去,富萍一直没有回来。开始,奶奶还想,去闸北把富萍找回来,可后来却想:人回来,心不回来,有什么用?孙子走时,很硬气地说:咱们不求人家。奶奶流泪说:奶奶把你媳妇弄丢了。孙子就像个大人似的安慰奶奶:下一年,我定带个媳妇让奶奶来看。背过脸去,奶奶看孙子眼睛红了几次,却没掉下泪来,硬不让奶奶送,一个人挑着行李,拐出了弄堂。想起一回,难过一回,心里就发狠一回:富萍你要是回来,跪地求饶也不收你了!可富萍始终没有回来。
  富萍确是跑到舅妈那里去了。除了舅妈,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舅舅舅妈出船去了,家中只有几个表弟妹,见她来,并不多么意外。上回她睡的阁楼还没收拾掉,只是将铺盖卷起在墙角。她用抹布抹了地板,将被褥抱下来晒晒吹吹,重新铺好了。吃过晚饭,她洗过碗,把小的打发上床,自己就上了阁楼。楼下几个大的在背书,背一阵子,困了,便也关灯睡下了。上回说过,这里的夜降临得很早,四周静寂得很,月光从小窗里泻进来,亮堂堂的。屋脊下的一张蜘蛛网,丝丝发亮。富萍有一时怀疑地想,她这是在什么地方?又有一时想的是:船开到什么地方了?后来,她睡着了,好像睡了很久,醒过来,下面巷道里有自行车“嗞嗞”的飞驰声,就像在她耳边驶过。谁家的柴爿门噼喳地响,有女人高声地说话。其实,才入夜不久呢!她再睡过去,忽又醒来,以为舅舅舅妈回来了。曾有一回,他们也是夜里到家的,黄渡那边船多,泊不下来,只得连夜赶回了。可并不是,是风,将一张硬纸从地上吹过去,刮出窸窣的声响。睡睡醒醒,最后,月光收起来了,换了一种灰暗的光线,描画出物件的轮廓。富萍晓得天明了,坐起身来穿衣,下阁楼。灰暗的光线里,孩子们还在熟睡。她走过房间,推出门去,眼前豁亮了。低矮的屋瓦顶上,天空很高,灰白色的,没有一丝云,十分干净,均匀。空气里含着水汽,冻着手脚,吸一口进去,连肺都是凉的,却十分新鲜爽利。富萍捅开煤球炉,烧上泡饭,然后开始洗漱。孩子们一个个起来了,房间里有了一点热闹,巷道里也有了点热闹。富萍到集粪站去倒马桶,遇到些熟人,问她几时回来的,怎么没见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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