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她随着光明从大幕旁挤出来,走下木梯,耳边立即壅塞了嗡嗡的人声。因是从明亮的后台过来,场子里的光线就显得暗了。只见十数盏电灯底下,人头攒动,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起着纠纷。都是争位子的,都直着喉咙说话,结果谁也听不见谁的,谁也不让谁的。他们终于挤到他们的位子旁边,果然都坐了人。这一回,光明买了四张票,他一张,富萍一张,四个小的挤着坐,两张足够了。舅舅反正不看,在上头和琴师说话,小君也不看,要伺候她的朋友呢。可是这会儿是怎样的呢?四个位子坐了有七八个人,里面只有一个自己人,孙达亮家老大,缩着身子挤在人缝里面。光明过去就和人吵起来,却无人理他,反问道:是你的座位为什么不来坐?有一个还搡了光明一下。光明红了脸,撸袖伸拳地要与那人讲究。此时,场子里的灯暗了,脚灯打上去,大幕前亮了一圈,戏马上要开演了。于是,场子里平添了一股紧张的气氛。公公挥舞着一支巨大的手电筒过来了,在空中划出模糊的光柱。“有种出去打!”公公嚷着,将光明和那人一同扭了出去。大幕拉开,碧绿的秧田在纱幕后头一下子亮了,喧嚣声渐渐平息下来。富萍这才发觉自己一个人立在过道上,进不能,退不能,真是尴尬啊!这时候,身旁伸来一只手,将她拉过去。扭头一看,是一个老太,精瘦的,面色却很清爽。她让边上的儿子,一个也是清瘦的、戴眼镜的青年,朝里挤了挤,硬让富萍坐下了。
请奶奶看戏
舅妈和富萍说:去请奶奶来看戏吧!算起来,富萍到舅妈这里,已有十来天。离过年呢,也只有几天了。不晓得奶奶那边怎么样,也不晓得乡下,孙子那边怎么样了。想到李天华,富萍就低下了头。这天下午,舅妈让她在家守了一砂锅冰糖肘子,自己往淮海路上,奶奶那里去了。
舅妈穿了新做的蓝布罩衫,领口翻出格子布假领。脚上穿了舅舅的新棉鞋,那种黑灯心绒面,滚白边,有气孔,系带子的样式。肩上背一个灰色人造革拉链包,是向小君借的。头发梳平挽在耳后,看上去就像一个干部。她把见奶奶看做一件大事,很郑重的。奶奶所住的淮海路,在他们住闸北的人眼里,是真正的上海。所以,舅妈穿过棚户间的长巷,遇着人问她上哪里去,她就朗声答道:到上海去!去做什么呢?人们再问。接小孩奶奶来看戏!舅妈回答。她走出棚户区,走上马路,到了车站。是星期天的下午,天呢,好得很。车站上人不多。这时节,年货已经备齐了,都在家里扫尘,腌鱼腌肉,生烟囱炉烧水,大人小孩洗澡,就等着辞旧迎新。舅妈家里也都差不多了,大人小孩的新衣服在柜子里叠着,一只咸蹄髈,一只咸腿,还有一只风鸡,都吊在院子里竹竿上。夏天吃下来的西瓜子,当时晒干收起的,前天也叫大孩子炒熟了,还加了几个白果,一把黄豆,封在了铁罐子里。舅妈去接奶奶,顺便到淮海路上的商店买两斤软糖。这个年,就挑不出一点缺点了。舅妈想:要是奶奶愿意,请她来吃年夜饭,就更热闹了。现在日子好过了,亲戚也该走动走动。
无轨电车一站一站靠近奶奶那里,舅妈的心也和奶奶更贴近了。她想见奶奶,还为了同奶奶商量富萍的事。她看得出,光明对富萍有几分意思,只是看不出富萍的态度。自然啦,富萍是姑娘,她能有什么态度呢?还是要做大人的出面。舅妈兴兴头头地想:过年就把孩子们的事定下来才好呢!舅妈从小在船上长大,出力做活,吃饭睡觉,生活简单得很,她也看不出有什么复杂的地方。当初是她看上孙达亮,直接就和大人说,大人劝她,孙达亮个头矮,和她不相称。她回答说:你们嫌他矮,我却不嫌。大人又说:孙达亮要养老娘和哥哥呢。她说:我也不嫌。大人拗不过她,找人去说,一说一个准。结了婚后,果然很好。日子是苦些,可谁不吃苦?且孙达亮是个有志向的人,苦就苦得有名堂。这不,苦出头了!哪里是从船上到岸上?明明是从地上到天上。舅妈看世事虽然简单,倒没有出过错。所以,这一天接下来的事,就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舅妈并不是那种不转弯的人,她愿意回过头去,把事情从头再想几遍。再想几遍,就发觉,原来是那样的,怪不得呢!于是,一切又对头了。
话说回去,舅妈兴冲冲下了电车,往奶奶住的弄堂去。路上就遇到一家食品店,里面满满地挤着人。她把肩上的背包拉到胸前,紧紧护着,挤到糖果柜台。什锦糖有两种价格,一种是软硬掺杂在一起,一块二一斤,再一种是纯软糖的,一块五一斤。想到小三和小四专爱争来抢去的,就不再犹豫,很爽气地掏出三块钱,买了两斤纯软糖。两斤糖装进包,包就饱满了许多。她挤出食品店,额上已出了一层细汗。街上的人多极了,大多手上拿着东西。街面上的店家,也都挤了人。车“行行”地在街心驶着,电线在阳光里闪烁着亮光,像蛛丝一般。舅妈想:到底是“上海”啊,这般的热闹!她认出奶奶住的那个弄口,弄口也频繁地进出着人,熙攘的人群里,还有挑了热水的挑夫穿行着,一边叫嚷:开水,开水!桶盖的木缝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舅妈找到奶奶的时候,奶奶刚给两个小的洗过澡,自己也洗了,脸色红红的,头发略有些乱,手里提了倒空的木桶从浴间里出来。两个小的只穿了毛线衣,在房间里踢毽子。大块大块的太阳光投进来,两人的红毛衣和绿毛衣,在黄灿灿的光里面,格外的鲜艳。舅妈一看就很喜欢,拉开拉链包,抓出糖分给她们,一边告诉奶奶,她是富萍的舅妈,来接她去看戏。奶奶的脸有些沉,说:我老了,不爱热闹,不看戏。舅妈没有看出奶奶的不悦,一个劲地相邀:不为看戏,只为玩玩,富萍在家炖肘子等奶奶呢!奶奶听到“富萍”两个字,不由软下来,她叹出一口气,说:这孩子一跑就不来了,我如何向她婆婆交待呢?舅妈一听这话,大感诧异,两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奶奶看她一眼,晓得她不是那种有心计的人,心又软了几分,便将她与富萍的关系一层层地说给舅妈听。舅妈听了,难免是有些失望的,但也庆幸没有着急向光明挑明。她想,其实是问过富萍有没有婆家的,当时她并没有回答,自己就以为是没有了。其实呢,这样大的女孩子家,怎么会没有婆家?分明是自己呆,将女孩儿的害羞当了真。
奶奶交心交肺的诉说,感动了舅妈,她想:这真是个好奶奶,虽然她一点不像个奶奶,还显得很年轻。就再一次请奶奶去看戏,还说看完戏,就让富萍随奶奶回来。这一回,奶奶松了口,说要看东家的意思,马上要过年了,事情也多得很。舅妈就撺掇奶奶去同东家打交道。其实奶奶也知道东家好说话得很,不过是借一个托辞,摆一摆身份。两个小的,站在一边,早竖起了耳朵,一等她们母亲同意奶奶去看戏,便一同缠上来也要求去。舅妈自然高兴得很,搀住那小的手说:可不是嘛?也带你们去的!于是,小的拉着大的,大的再拉着奶奶的手,四个人连成一串出了门。
四点钟光景,太阳斜在棚户的篱笆上,富萍打酱油回来,正要进院门,奶奶她们来了,两个小的老远就喊她富萍,富萍的。两个小的都忘性大,早不记得富萍对她们的不买账,只是看到许久不见的一个熟人在这里出现了,就又惊又喜。富萍心里倒一热,再看奶奶脸上并无不悦,只略说她几句:不该一去不回来,让奶奶着急。富萍吊了一天的心,这时放了下来,对奶奶不由就比以往殷勤了些,嘴上也肯喊“奶奶”了。奶奶看她进来出去地替她冲白糖米花茶,又炒花生,还找了她舅舅的香烟敬奶奶,眼圈都有些湿了。想她毕竟是个孩子,能有多大的本事,蹿上天去?自己恐怕是多虑了。舅舅、舅妈这两口子已经有点叫奶奶喜欢了。舅妈是热心热肠的人不说了,舅舅虽然不多言多语,但却十分诚恳有礼,喝茶,吸烟,就坐,都让奶奶先。家里的孩子,一进门就挨个儿被逼着喊了奶奶,磕了头,然后就带了东家的那两个,跑出去野了。那两个小的,平时哪里见过这许多同伙?又都是自来熟,一去就不露面了。邻里早知道有个住“上海”的奶奶要来,这时都赶了来看,一看就觉着这奶奶比预先想的还要有身份,有气度,于是便有些怯场,还有些激动。几个年长见过世面的男人,坐下来和奶奶说话,女人们则站着听,有手脚勤快的就去帮舅妈做菜,剁肉做狮子头,切豆腐煮干丝,全是一色的家乡菜。等天稍一黑,舅妈就着人把那两个小的追回来,开了饭。又让自家的孩子去剧场占位子,可不是怕乱抢位子嘛!这时候,光明正好来了,一听说,立刻就要去剧场。忙到现在,舅妈方才想起还有光明这个人,心里不由叫苦。但她终是个豁达的人,不是太觉着为难的,先让光明去了,思量日后再向侄子说明,说到底,她也不信,光明这样的,会讨不到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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