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她们喝着汽水,下了平台,转进木阳台。这时,杂技表演已经结束,人们散开了,音乐也止了。她们这才看见底下的舞台,通对着圆形的穹顶,四周环绕着阳台,一层一层上去,共有四层,相当壮观。现在台上空着,上方缠结着一些电线和钢丝,台前的座位里已经坐上一些人,耐心地等下一场开演。四圈木阳台上,人们悠闲地散着步,从阳台的里侧传出弦管的乐声。阿菊被这乐声吸引,对杂技的心就淡了。她吵着要看越剧,大家就进到里面,沿了走廊,一间间剧场查看。有一间是演电影,里面黑咕隆咚,场子倒挺空,只坐了大半。电影演的是家庭的故事,一个儿子要穿毛料衣服,吃过苦的父亲高低不让,她们不由被吸引住了,站定在那里。戚师傅就趁机过来收她们的空汽水瓶,让她们在这里看,他去退瓶赎回工作证和押金。但关于毛料衣服的情节很快过去了,她们到底不大喜欢这种大白话的艺术,就走出来,站在走廊里等戚师傅。阿菊是头一回和戚师傅相处,与她们说:这真是个好人,对外人都这样细心周到,对自己女人就不消说了。吕凤仙因是知道内情的,怕奶奶尴尬,不好怎么附和,倒是奶奶应了一句:也是个无事忙。过了一会儿,戚师傅回来了,问怎么不看了。大家说不好看,接着一间挨一间走下去。下一间是游艺室,摆了五子棋桌,扑克牌桌,屋子上方还吊了些彩纸,写着谜语,让大家猜,猜对了有奖。奖呢,就是一些歌片、明信片之类。大家一是猜不来,二是对奖品没兴趣,就走了过去。再下来一间,是书场,一男一女在说。男的拨一把三弦,女的怀抱琵琶。这一回,吕凤仙和阿菊听见了乡音,格外的亲切,倒是想坐下来听听。可奶奶却有些不耐烦,说自己带富萍到别处转转,把戚师傅留给她们使唤好了。可是待会儿,上哪里去找她们祖孙呢?商量下来,还是先让戚师傅跟奶奶她们去,待她们选定了地方,坐下,再由戚师傅转回来告诉她们。这样,她们就暂时分两下子去了。
  戚师傅带了她们祖孙俩走了,有一时尴尬着,谁也不说话。走过一间剧场,里面敲锣打鼓着,三个人竟都没有停步,走了过去。走了一段,戚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封套,往富萍手里塞去。他早就准备了这个,几次想递给富萍,却递不过去。一则是碍着吕凤仙和阿菊阿姨;二则,这孩子一直冷着脸,他就怕她不要。果然,她是不要,挣红了脸,躲闪着。奶奶也在旁边说:你给她做什么!他可真是难堪了,富萍就像和他打架似的,推着他的手,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惊恐的神色。后来,奶奶看他实在是窘极了,眼睛里都有了泪光,才说:富萍,大人给你,你就拿了!不料富萍将摁在她手里的红包往奶奶身上一按,反身跑开去,远远地站着,红包从奶奶衣襟上滚落到地上。戚师傅转过脸,装看不见,最后还是奶奶将它拾了起来。他们正站在一间剧场的门口,不知演的是哪一出,只听咿咿哦哦地唱。戚师傅嗫嚅着:你们看戏,我去找她们。逃跑似的走了。
  戚师傅来到时,吕凤仙和阿菊也正有些不自在。书场里听书的多是些老书客,与台上两位说书先生相熟得很,常常台上台下地搭话,插科打诨,又都是些暗语似的,别人并不明白。她们这两个外人,听了这一时也没听出什么名堂,一看戚师傅来,二话不说就跟他走了。戚师傅领她们绕到方才与奶奶分手的地方,见祖孙俩已经坐进剧场。台上在演沪剧,是个不出名的区级剧团,演的又是现代戏,因此观众零落得很。人们走过,在门口观望一时,再走过去。她们几个坐了一会儿,也觉无味得很,商量要去寻一个好看的戏,从头到尾看一场,就算不白来大世界一遭了。还是派戚师傅去侦察,她们先等着。台上那出戏不知不觉中也演到了尾声,拉上了大幕。这时,大约是下午四五点钟,大多的场子,在这时歇场,人就都涌到走廊和阳台上,人声嘈杂起来。玩到这一时,四个人都有些累了,倚在靠背上养神,不说话。场子朝外的那一面的长窗,隐约映出霓虹灯管和铁架的影子。这时候,窗上微微发黄,是夕阳斜射的缘故。场子里开了几盏日光灯,虽然亮,却有些惨淡。人几乎走空,偶尔有人伸头看看,又退出。正人意阑珊时,中央广场内奏起了欢快的音乐,小喇叭“哒哒”吹着,人心又激奋起来。
  戚师傅带来了好消息,说大剧场里七点钟开演越剧:《柳毅传书》,是个什么“芳”还是“香”的名角演的。大家振作了精神,决定到那里去候场子。至于晚饭,还是劳动戚师傅,去买一些糕点来。于是大家赶紧起身,往那大剧场去,生怕占不到座位。果然,已经有人坐在那里了。她们在前排坐下,开始凑钱买糕点。自然要争一阵,戚师傅说他请客,大家说他已经请客了门票和汽水,应当大家回请他了。吕凤仙又提议也不要算富萍的份子,因她还是个孩子。奶奶又不同意了,说富萍虽然是孩子,可不是有奶奶我吗?争了半天,富萍算一份,戚师傅则不算。后来,戚师傅经手去办时,却还是把自己算了进去。这时,她们各自交出钱,让戚师傅再跑一趟腿,方才安下心来。无论外面怎么热闹,都不干她们的事了。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里面则更加明亮,有些灯火璀璨的意思。大世界是个不夜天嘛!戚师傅买来了蛋糕、桃酥、豆沙卷,还有橘子,分给大家吃。现在,他也总算可以坐定了。看起来,奶奶也平静下来。富萍只是别着脸,不朝她奶奶看,但有阿菊东一句西一句和她搭讪,就还好一些。这样,他们静静地等戏开场。
  灯又明了几盏,穹顶上飘着一些大气球,人比下午时又多了有一倍。小孩子骑在大人肩膀上,在人头顶上往前移动。剧场里,人已经坐满了,黑压压的。幕里面呢,偶尔漏出一点调弦弄管声,幕底下的脚灯亮了一亮,又灭了。这时,富萍想上厕所了。吕凤仙和阿菊指点她怎么走,告诫她快回来,否则,人多,挤起来,占了半天的座位就不好说了。戚师傅本来是可以引她去的,但方才碰过钉子了,他都不敢同这孩子说话了。奶奶想起来跟她一起去,结果却没起来,脸色煞白着望了她挤进逐渐汹涌起来的人潮,喊了声:快点回来!却叫人声冲散了。气氛真是有些紧张了。
  富萍按两位阿姨的指点,下了半层楼,在楼梯拐角后面进了厕所。厕所里排了队,等了一时,好像听那边传来了悠扬的女声。她急也急不得,终于上了厕所,挤出来,按原路回去,不料却没有方才的大剧场。走廊是回字形的,围绕中央广场,她可能是转错了方向,其实坚持向前走终能走到。可她偏偏以为是记错了层,原是上了半层楼,而不是下去半层。于是,她就回到厕所边的楼梯下去了半层,再沿走廊过去,还是没有。她转身走了几步,杂技场上的高音喇叭扑面而来,原来她走到阳台上去了。木栏杆就像下午那样,趴满了人。等她回进走廊,就真的想不起来方才的剧场在哪里了。这时她反而镇静下来,观察了一下地形,发现只要沿走廊走,终能绕回走出来的地方。可她其实是错了层,再怎么绕也绕不到那里了。她试着又下一层楼,这就又错了一层。等她想起可能错了层,再往上走,却已经彻底忘了她究竟是下了几层了。她急急地走着,人越来越多,这是大世界一天中的高潮。她在人群中挤过去,踩了人家的鞋,又不晓得道歉,招来痛骂。她还感觉到,有人在她胸前摸了一把。这时,富萍完全丧失了信心。她浑身颤抖着,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前厅,走出了大门。街道上奔驶着汽车,车灯和路灯辉映,形成一条灯河。富萍在灯河里走着,头顶是变幻的霓虹灯,耳边是刺耳的喇叭声。
  锣鼓开场的时候,奶奶她们一行四人鱼贯出了剧场,上上下下地找人。她们四双眼睛搜寻着,见到年轻的穿红的女孩,就上前看个究竟。后来,看到不穿红的年轻女孩,也要上去看看。渐渐地,便胡乱找着。许多脸都重复看见几遍了,可就是没有富萍的影子。奶奶撑不住了,她断定是方才给红包的事情激怒了富萍,她才赌气跑的,就向戚师傅发作了。这一阵子,连愚笨的阿菊都看出奶奶和戚师傅不一般,不敢做声。最后,吕凤仙说:不如回去,说不定孩子已经在家了。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