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最后,是奶奶跑到小学校里,在课堂上,当场把陶雪萍捉了出来,逼她还钱。她当了老师和校长的面下保证,一定还钱。可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推到后来便不了了之。好在,阿菊阿姨的东家用意并不在她还不还钱,只是要告诫她从此不得再上门来,这样也就算完了。但这事在奶奶这边的弄堂里引起的激动,却久久不能平息,女人们谈论了很长时间。陶雪萍在她们的谈论中,变成一个险恶而且堕落的人。谁能想到呢?在她们规矩正派的生活里,竟会出现这样叵测的人和事。奶奶向人们描述她的家、父亲、继母,还有阁楼上的一行小弟妹。免不了添油加醋,可再添油加醋,又怎么及得上当时在场的一半感受呢!那是触目惊心的。不是穷,不是苦,而是潦倒,穷途末路。
陶雪萍的风波渐渐平息了,她不再跟她的同学上门。人们有时会问那大的:陶雪萍怎么样了?那大的很傲慢地说一声不知道,便走过去了。倒是富萍有一回在街上看见她。她一手抱了那婴孩,另一手拿了支棒冰。她将棒冰含在嘴里,含得很深,以至只露出棒冰的一截棍。她就这么含着棒冰,抬起一条腿,翻转过婴孩的身子,替他整理尿布。就像一个老练的母亲。婴孩的手一直向她脸上探着、扑打着,去够那根棒冰。她则偏了头,不让他够。后来,她终于从嘴里抽出棒冰,送到婴孩嘴边,棒冰已明显小去一圈。富萍是隔了马路看这一幕的,她看见的不是陶雪萍,而是自己,牵着叔婶家的一群堂弟妹。还有自己的将来,也是一群弟妹,只不过是李天华家的。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令人生厌,眼泪、鼻涕、屎、尿、争食、吵闹、打架。
陶雪萍竟然还在她同学家出现了一次。这一次,她穿了一身簇新的、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因从来没见她穿过完整的衣服,便觉得像换了一个人。一段日子不见,她又高大了一些,真是个大人了。她就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那样,扑进门就吊住富萍的脖子,又抢了奶奶手里的锅帮了淘米。那大的和同学们伏在桌上正做作业,她过去拾了背上的辫子,解开头绳,编紧了,再系好。原来她是要去新疆农垦兵团,专门来向人们告别的。是因为穿了新衣服,还是前途有了出路,她神情显得明朗许多。虽然也还是四下讨好,但到底不是那么卑下了。她告诉人们,明天早晨就要到北火车站上火车,路上要走七天七夜,除了发她现在身上的单军衣,还发棉军衣,军大衣,衬里的卫生衣,卫生裤。还有棉被,棉毯,水壶,饭盒,手电筒。每月发工资,一年长一次。新疆那地方,盛产哈密瓜,白兰瓜,葡萄,随便吃。她巧舌如簧地说着这些,把人们都听迷了。在上海中心区的,这些保守的市民眼中,新疆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是戍边的兵士和充军的罪犯所到之处。可此时此地,却焕发出神奇的光芒,陶雪萍的生活从此有了希望。
戚师傅
其实,富萍早就注意到了,房管处的戚师傅上门来修理房屋时,奶奶的神情就有了变化。
戚师傅是个身体壮实的中年人,剪着平头,穿藏青卡其的工作服,长方的国字脸。他极少言笑,但面相却又很和善,是个沉默的人。这幢房子里坏了什么,奶奶就直接找他,他也很上心,保证修得你满意。并且,他还会主动找东西修。有一次来修抽水马桶,他看见地上的马赛克脱落了几块,就记住了。这种老房子的装修材料,渐渐都不生产了。就说马赛克吧,是一种六角形的,比较小,又比较厚,和后来使用的马赛克规格完全不同。戚师傅就在别人家的旧房子上动脑筋。倘若有哪幢房子的浴室换地砖,他就将那敲下来的马赛克留几块,到这里来对。对了好几次,都对不上,他也不灰心。后来是找了相近的几块,很耐心地用锉刀锉成同样的大小形状,终于补上了。那段日子里,他一来到这里,什么也不说,就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马赛克,蹲下身去对。对不上,也不说什么,站起来,停一会儿,又走了。奶奶呢,则背朝着他,干自己的事情,好像不晓得进来这样一个人似的。等他走了,才转过身子。
曾经有一回,厨房的地板坏了,戚师傅一连几天来修地板。照例是,走进来,什么都不说,将工具包扔在地上,伏下身去工作。近午时,又起来走了。下午,再来。奶奶也是照例背着身子,手不停脚不停地做事,可是话却比以往多,声调也高。人呢?活泼了许多。傍晚,收工的时候,戚师傅把工具收好,坐在小板凳上,点一支烟,慢慢地吸。奶奶就在跟前扫地上的木屑、烂钉子。这时,气氛是松弛的,奶奶也安静下来。戚师傅依然不说什么,慢慢地吸烟。等吸完这支烟,他站起身,走了。奶奶撂下手里的扫帚,返身也回了房间。斜阳从后弄里穿进来,照了厨房的一角地,地上新补的木条,是本木的浅黄颜色,上面嵌着铁灰色的圆钉,衬在发黑的旧地板中间,越显得干净、新鲜,散发着木头可喜的香味。
戚师傅是木匠出身。他们浦东乡下,有许多学木匠的,学完了就到浦西上海来做工。戚师傅的父亲,一个老木匠,先来到上海,而后再把他带出来。带他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念了几年书,手艺倒没怎么学,是跟了父亲一边做一边看,看出来的。老木匠在外国人的公寓里做工,除了木工,水暖电路也要搭手做。他跟着,也看会了。这地方的手艺人就是如此,讲的不是精,而是杂,什么都要弄一点,什么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小毛小病。所以,别看戚师傅口讷,心其实很灵,比他父亲还行,一眼便看出症结,然后对症下药。一九四九年以后,房产国有化,戚师傅就进了房管所做修理。此时,老木匠已经告老还乡,大半生的积蓄在乡下盖起了两层的房子,一堂红木家具是他亲手打起的。土改分的地都入了农业社,做得动就去队里做几个工分,做不动,就在家里歇歇。反正有儿子从上海寄工资来买口粮。二分自留地种了瓜菜果蔬,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摘。买鱼买肉的钱总是有的,喝老酒的钱也有。老木匠享起了晚福,只等着一件事,就是抱孙子。
戚师傅是独子,二十岁家里就给娶了亲,正如俗语里说的:浦东大娘子。浦东人,比戚师傅长四岁,婚后就跟戚师傅到了上海。这样,老木匠才好放心回乡下养老。在上海,戚师傅住八仙桥那里。石库门的房子,一间西厢房。本来是租二房东的,现在,只向房管所交房钱。因为会木匠,便把这间旧屋打整得十分整齐。地板,门,窗,全都修理过。朽掉的地方换了新木料,插销,铰链,合叶,锁,以旧换新。因此,严丝密缝,横平竖直。他女人又格外地要干净,窗上张了素花的窗帘,床上铺了素色的床单。柜子,桌子,凳子,地板,用碱水擦洗得发白。墙是用掺了胶的石灰水刷的,白得晃眼。走进去,人会觉得,干净到了寡净,有一股寒素之气。再细看看,才明白这样过于的清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家没有小孩子。他们结婚多年了,都还没有生养。头几年,还寻医觅药,又弄些偏方来吃,七八年过去,就没什么想头了。老木匠也死了心,在乡下替他们抱了个儿子,说是替他们带大了,再送到上海去。可上海的两个人,回家去,看见那孩子,总归不贴心,热不起来。孩子也认他们生。看来是带不过去了,所以,就在老木匠家里过着。十三四岁时,老木匠曾想教他学手艺,可到底不是自己的种,死不开窍,只得罢了。
好在,上海这地方,对子嗣看得不重,不生养不算多么了不得的严重,就不觉得有太大的心理压力。两个人生活还比较宽裕,清闲。久了,就并不想孩子。只是,戚师傅是一个寡言的人,生性内向,很不善交际,极少朋友。这样的人,最需要家人了。无奈家人简单得很,只一个女人。戚师傅和他女人,也算合得来,但不是热切的那种,到底没多少话可以说的,还是没孩子,吵嘴都没个由头。所以,日子过得难免是沉闷的。戚师傅不像他父亲,有些贪杯,他就没什么嗜好。比较起来,他还是对手艺有兴趣些,除去上班,邻里们有什么活要他做,他随叫随到,都给做得很妥帖。因此,他虽然没朋友,人缘却是很好,都说他是个好人。只是这好人的日子,过得很淡。每天早上,他先去房管所报到,领报修单,然后挨家挨户去做活。做到中午,回家吃饭,歪在床上眯十分钟,再继续一家一家去做,到晚收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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