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晚上,奶奶将磨好的水磨粉倒进纱布袋里,吊起来,下面接一个锅,滤着水。又把摊好的蛋饺蒸熟。赤豆淘干净泡在清水里,明天一早好煮酥了炒豆沙。青鱼已切成片,浸在酱油作料里了。鸡在院子角上的鸡窝里,咕咕叫着,又撒了一把米,杀鸡的刀早已磨亮了。该做的都做了,已经十点钟。她走出门,走到前排房子,吕凤仙给她留了门,正等她。电灯照得亮亮的,桌上铺好纸,墨也磨好了,要给奶奶乡下的媳妇写一封信。
  
  过年
  
  年里,有忙也有闲。从大年三十起,东家就开始请客。那些客人都是知道奶奶手艺的,进门就问:有没有狮子头?有没有红烧蹄髈?然后就宽衣脱帽,打仗似的坐到桌旁。奶奶一道道菜上,他们就一次次为奶奶喝彩。奶奶是听不得好话的,听了好话就忘了累。有一日,一个客人喝醉了,夜里就和先生睡一床,把师母挤到小孩子床上。第二天一早,奶奶就端上鸡蛋煎糖年糕和酒酿圆子。这样,他就又在家里吃了一天,接上下一批客人,晚饭后才走。到了年初三,就闲下来了,轮到东家一家上别人家去吃了。这一天,奶奶就和吕凤仙相约,去大世界玩。前一日呢,戚师傅又来修水斗,说他今年值班,到浦东吃了年夜饭就回来了,老婆和过房儿子都还在浦东。吕凤仙说,大世界这样的地方,要有个男人一起去好,就约了他也一同去。临时又拉上阿菊阿姨,加上富萍,一共五个人。
  这一天,奶奶穿上压在箱底的驼绒夹袄,虽然略单薄些,但因天气不冷,也正好。她又逼富萍换了衣服,从新买的衣服里挑出那件红绸棉袄。富萍本来是没什么心劲过年的,但到底顾忌着年里头不敢说败兴的话,勉强穿上了新棉袄,忍不住在镜子里端详了一眼。红绸面将脸映得红艳艳的,头发呢,乌黑,奶奶又强着她别上一个翠绿的花卡子,真的很娇呢!富萍不由害羞起来,赶紧从镜子前走开,心里却生出一点喜气。奶奶看着富萍让过镜子,头发遮住半边脸,嘴角上有了一些笑影,心里柔了一下,想道:一定要把富萍好好地交到孙子手里。她从手绢包里抽出一张五毛的角票,塞进富萍手里。富萍不要,奶奶就说:是不是嫌少?就只好要了。祖孙二人又换了鞋袜,就出了门。
  弄里的地上,积着红色的炮仗纸。天不亮时已经扫过一遍了,可到了这午后,又炸了一层。走上去,脚底下软软的。还有小孩子在点,一个一个零散的,一时响一声,一时响一声。走出小弄堂,就看见吕凤仙和阿菊阿姨了。吕凤仙穿了咖啡色女衣呢的短大衣,颈上系一条绸巾,墨绿、橙黄与蟹青的混花。阿菊阿姨穿的是织锦缎的夹袄,笔直的西装裤。两人就这么醒目地站在午后的太阳底下,身后是女中操场的黑篱笆墙,看上去像一幅画。等奶奶和富萍走拢来,大家彼此打量过,又取笑过,便一起向弄口走去。戚师傅会在大世界门口等她们。一是从八仙桥他家去是近路,二是他先去了好排队买票。年初三,一般都在走亲戚,街上的人似乎比平时还少些,又是刚过中午,就比较清静。她们平时都是忙惯的,这时悠闲着在街上走,天暖暖的,真是惬意得很。她们仔细地打量橱窗里的摆设,看街上摩登的男女,电影院前的海报,又进到电影院前厅里看明星的照片。谈论道,她们哪一位同乡人帮佣的大楼里,就住了其中的一个明星。于是,联想起在另一幢花园洋房里,住着另一位明星,名气更大,派头也更大,每天汽车进汽车出。她们像女学生一样,唧唧喳喳地说话。走出这家过去叫“巴黎大戏院”的电影院,就拐到横马路上,乘电车去了。她们先是争着买票,争来争去,到底争不过吕凤仙,让吕凤仙买去了。然后就推让座位,这回是吕凤仙推不过她们,第一个坐下。过了两站路,有人陆续下车,于是,就都有了座。开始是分散的,又过了一站半站,再有人起来下车,四个人才聚到一处。一起扭着身子,看窗外的街景。时间到了下午的缘故,街上的人多起来。小孩子手上举着鲜艳的气球,不小心脱了手,飞上天去,在空中摇摇曳曳,最后落在电线上,像打了一个彩色结子。有装扮十分浓艳的女人,披着长波浪,抹着口红,西式长大衣里是旗袍,足下踩着尖细的高跟鞋,在人群里十分突兀,好像戏台上的人没卸妆就走了下来。她们看着街景,还牵挂着不要坐过站。不曾想,这一站下的人特别多,几乎半车人都拥在车门口。便不慌了,等人下了一半才慢慢从座上起身。
  这边,戚师傅已经买好门票,在车站上等着。车来了,扑落落下了一批人,又开走。就是没有她们的人影。戚师傅的脖子都望酸了。等到这一辆过来,又是扑落落地下人,眼看着要没希望,却见姗姗地下来这几个,赶紧举了票迎上去。迎到奶奶跟前,眼睛望着吕凤仙,说:我以为你们不来了呢!奶奶闪过身道:怎么会不来?吕凤仙便向他解释,四个人会齐用了些时间,在路上东看西看用了时间,等车又等去了时间,于是就来晚了。阿菊阿姨和戚师傅不熟,只是笑笑。说着这些话,奶奶早已经走在前边,一个人走到检票口,背对着这边,等大家上去。戚师傅赶紧跑前送票给奶奶,跑了几步,又想起后面那几个,回身来照应,弄得两头为难。今天戚师傅穿了一身海军呢的人民装,和平时有些不像,更加拘谨了,再叫奶奶这么一耍性子,便手足无措,看上去挺可怜。吕凤仙很知趣地拉了阿菊阿姨跟上去,富萍也跟了上去,戚师傅这才放开脚步追到奶奶身边。五个人检票进去,站在了哈哈镜前面。
  趁着大家照哈哈镜笑,吕凤仙凑在奶奶耳朵边,小声说:今天我请戚师傅来玩,看我面子,脾气好一些。奶奶听了这话,方才觉着自己失态了,被吕凤仙看出,多少有些气恼。但吕凤仙不是戚师傅,是不好对她任性的,只得忍了。再看哈哈镜,笑得就有点勉强。富萍躲在人后面,怎么都不肯往哈哈镜前站,生怕露丑似的。几次想逃过去,却叫阿菊阿姨抓回来,逼着她照镜子。阿菊自己呢,走了一遭,回头来再走一遭,吕凤仙只得过来拖她走了。戚师傅看她们这么开心,就笑着,眼睛却不时往奶奶脸上瞟。想近前去和奶奶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奶奶会不会更生气。心里彷徨着,脚底下也彷徨着,一会儿走前,一会儿走后。好在吕凤仙有眼色,伴在奶奶身边。同她说这说那,又回头招呼戚师傅几句。渐渐,奶奶脸色和悦了,戚师傅的难堪也好了些。阿菊拖了富萍走在后头,她对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要看三遍。吕凤仙是要嫌她烦的,奶奶看起来兴致像是不大好,所以,就将富萍拉拢来,与她一起走。
  戚师傅建议先走一遍过场,再挑有意思的仔细看,大家都同意。于是就跟了戚师傅绕着中央广场,一层一层盘上去。四边阳台的木栏杆上趴满了人,看底下中央舞台上的杂技表演。只听见人群不时掀起惊呼声,偶尔,从人缝里可看见有一个亮闪闪的人,飞鱼般地跃起来,又落下去。后来,可能是杂耍的小丑登场了,人群中又爆出阵阵笑声。阿菊被这情形撩得十分着急,拉了富萍试着挤到栏杆边去,哪里挤得进去,连边都挨不着,还遭了人家的白眼。戚师傅过来说,这一场演完,人们走散时。可抢先占下位置,等着看下一场。阿菊便下狠说一定要早早占下位子,而且要占底下台前的正经座位。暂时搁下,继续上楼,直上到楼顶。楼顶平台上也是人,可到底宽敞了。人们走来走去,俯瞰街景,小孩子四下里奔跑,小贩们兜售瓜子五香豆和棒冰雪糕,敲着木梆子,声音在空旷里散开了。大好的太阳照得晃眼,风很大,但不料峭,带了几分春意,畅快地吹动。他们站到水泥围栏边,看底下的街道。只一眼就不敢看了,心慌,离远了些,再看。便看见连绵的屋顶,顶上的瓦,细鳞一般,齐整地排列着。不少窗户洞开着,注进阳光去,含了一汪亮光。还有晒台,也盛了阳光。有一些墙破了,露出残砖,光便把砖缝勾勒了一遍。晾晒的衣衫在风中很起劲地飘扬,有一条系在晾竿上的鱼,在风中折着筋斗。戚师傅跑去买汽水给她们喝,她们几个背靠围栏站着。灿灿的阳光下,她们这一群着实鲜艳得很。其中,奶奶显得素了一些,可她的金耳环,她的黄白皮肤,她的朝后梳的,前面看起来像盘了髻的头发,却藏着一股媚。所以,并不逊色。她们四个站在那里,看一家子五六个孩子玩捉人。这几个孩子,彼此只差一两岁,都长着他们父亲那样的刀条脸,脸色黄黄的,但都很活泼。有几次,那最小的奔到她们中间,硬挤进她们的腿后面,伸出一张脸,窥视着他的哥哥姐姐有没有向这边来。他们的父亲也穿着戚师傅那样一件海军呢上装,却旧得多,皱巴巴的。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因为怕冷,微微耸着肩,两页衣襟便像翅膀样地支开着。风吹得他的瘦脸变了色,脖子上起着鸡皮疙瘩,可他始终微笑着,看他的孩子们游戏。他们的母亲呢?原来站在背风的一面,头发全叫风从后边翻上来的、钩织花边的女人,就是她。一寸见方的一幅花,钩好一块,就收进斜背着的人造革包里,最后连起来,便是一块桌布或者一条沙发巾。这对夫妇就是靠他们的手艺和力气养活这一大群孩子的吧!玩了一时,父母亲带着孩子走了,她们这四个才发现戚师傅去了这许久还没有回来。阿菊说应当去找他,吕凤仙说千万不能走开,一走开就谁也找不着谁了。奶奶则说随他去,找不到就找不到。这时,戚师傅却来到她们跟前,倒把她们唬了一跳。他两只手满满地拿着几瓶汽水,都没法拭额上的汗了。原来,他先跑了去打听杂技什么时候演下一场,然后再去买汽水。卖汽水的地方又不让押瓶,一定要在跟前吃。他好说歹说,拿出工作证和十块钱一起,才算答应给他押瓶。回来的路上,他又去杂技场看了看,所以就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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