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走过一个水塘,上面铺着厚实的水草,岸边有一条木舢板倒扣着,就好像陷在了草丛里。舅舅站住了,等富萍走上去,指着厚绿的水草,问:你们叫这什么?富萍说:水葫芦。舅舅就说:水葫芦只是水草中的一种,这一种和你同名呢,也叫“浮萍”,不过,音同字不同。舅舅蹲下身,拾根草棍子,在地上划字给她看:这是“浮萍”的“浮”,这才是“富萍”的“富”。又问:读过书没有?富萍摇摇头,却没有说叔叔家一大群孩子,怎轮得上她读书。舅舅“哦”了一声,丢下了手里的草棍。舅甥俩相跟着走了一段,又看见铁路了。是一个道岔口,停了一辆养路车。舅舅在路边的一截水泥桩子上坐下,让富萍坐在十来米远的另一截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点着,慢慢地吸。太阳已经很高,天空的蓝色变得很浅,很淡,近乎透明。地里的水汽蒸发掉了,变成一种偏黄的褐色。树的枝条依然秃着,但略有些发茸,芽在萌动呢!两股铁轨像麻花一样拧了一下,又撒开来了,并列向前,在视力终极处又合成一股。枕木的木纹清晰可见,底下的碎石,大小和形状都很均匀,反射着白花花的太阳光。有几片纸飘在枕木上,是哪个过路的旅客抛下来的。从他们坐着的地方开始,铁轨两边栽着了白杨树。树显然种下不久,树干细细的,也不高,却笔直笔直,夹着铁路,伸远去了。舅甥俩隔了一段距离,坐在水泥路桩上,晒着太阳。看不见的地方,不时传来当当的,铁锤敲击钢轨的声音,是养路工在检修路轨。
舅舅终于站起身,掸了掸吹到衣服上的烟灰,向富萍示意了一个向回走的手势。富萍便也站起了身。向回走,舅舅就换了一条路。先沿了铁轨走一段,然后跨过去,走上一条小路。小路转过几间平房,弯上一条空旷的大马路。两边有一些厂房,矗立着高大的烟囱,路上走着载重卡车。舅舅和富萍走一起,富萍本来不算高,只是中等个头,但看起来,还要比舅舅猛一点。舅舅打量了富萍一下,笑道:咱家个头都低,你大约是随你父亲。富萍说:不知道,我不记得他了。舅舅又“哦”了一声,默下来,继续走。横街上,人就多了些,路边是新村样的房子,三层,或者四层,方形,连体。一行行的,楼房间的空地上栽着绿树。街道略微狭了一些,分出上下街沿。富萍望望绿树中的新村房子,说:舅舅为什么不住这样的楼?舅舅也看了那新村房子一眼,然后说:舅舅是船民,上岸不过两三年,原是住船上呢!富萍“哦”了一声,懂事地说:舅舅也不容易。舅舅就笑。富萍被笑得有些难为情,支持了一下,也笑了。
他们走入了一片棚户,要比他们所住的那个规模小,房子也破旧低矮,甚至有一些是土坯茅顶的泥屋,巷道也逼仄弯曲。舅舅熟门熟路地在里面穿着,穿到一个巷口的拐角处,石灰白墙上写有“卤水”两个字。门里一张案上,果然有纱罩盖着一盘卤味,统是猪头上的物件:门腔,口条,耳朵。舅舅朝里喊了一声,出来一个老头,穿黑棉袄,说北方话,很熟络地和舅舅招呼。一边顺了舅舅的指点,从纱罩下抓起一块门腔,在砧板上切成丝,用刀铲起,推在油纸上,卷起,一掖,裹成一个三角包。舅舅让富萍拿好,自己从口袋里摸钱。老头问:这是哪来的闺女?舅舅说:是我外甥女。老头说:这么大的外甥女!舅舅说:我姐姐长我八岁哪。接过找头,舅甥离开老头,继续在棚户间穿行。舅舅告诉富萍,老头是河南人,他的卤水是从家乡带出来的老汤,据说已有三代的历史,在这一带十分出名。说着话,就出了这片住宅,一抬头,看见了旱桥。原来这已经离舅舅家很近了。穿过一条夹弄,夹弄两边是两座工厂仓库样的大房子,就到了旱桥底下。走进门时,桌上摆了菜,正等他们吃饭。舅妈接过富萍手中的卤水,说:回来了?富萍答应了一声:回来了。孩子老早等不及了,扑到桌边。一家人团团坐下,吃饭了。
日子再往下过着,舅妈对她又和过去一样了。街坊邻居呢,也渐渐回到先前的样子。这里的人都是没有大记性,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甚至有一个糊涂的老婆婆,来和舅妈提亲。一提亲,舅妈才又想起那桩做错的事,她可不敢再惹这事了。富萍绣好了那对枕套,还镶了荷叶边。叠好了,让舅妈交给小君。小君现在躲着富萍,富萍就不好硬找上去。舅妈抚着这对喜庆的枕套,想问一句:富萍,你打算怎么办?可挣了几下,还是没敢问出口。富萍已经成了他们家中的成员,她担起了家务。有几次,舅舅,或者舅妈有事或者不舒服,她就上船顶一趟工。她虽然不大会做,可她能吃苦,肯做,所以也顶事。舅舅舅妈把她替工的钱算出来,交给她,她总不要。硬塞下,她又去买了布料针线,给孩子们做了衣服。这家里,真有些少不了她了。可是,在心里,她其实还是同他们隔得很远。她的话依然很少,晚饭以后,她就早早上了阁楼。舅妈让她和邻家的女孩子出去看电影,玩,她也总是不去。也是,这里都是早婚的,和她一般年纪的女孩儿,大多成了亲。所以,能陪她玩的,就多是比她小的孩子。和她们在一起,更容易上心事,想到自己的将来。倒是和舅舅,富萍觉得比先前亲近了。
她顶舅妈工,同舅舅一起出船。船走在苏州河,岸上的楼房像拉洋片似的拉过。又像换片子一样,换上另一番景色:遍地的油菜花,瓦蓝的天空。她和舅舅都是寡言的人,大半天也没几句话,各做各的。可富萍却觉得很自在。中午,喝了几盅酒。现在,生活好了,舅舅有时就会喝几杯,可从不过量。他喝了几盅酒,略有些兴奋,话就稠一些。他会向富萍说过去的事情,还有书上读来的事情。有一次,他给富萍说了《大林和小林》的故事。当他说到王子的帽子,挂在了月芽儿的钩上,富萍就觉着,舅舅真像个小孩子。而且,也把她当小孩子。这样的故事,是该讲给他家小四儿听的。于是,她就笑个不住,几乎喷饭,并不怕舅舅恼。富萍很少笑,所以,她笑起来的样子就有些陌生。眼梢略略下挂,眼距本来就宽,此时就显得开朗。嘴角咧开,有一些稚气。她变得比较天真。午饭,总是在封浜靠岸烧了吃。封浜有户人家,住河边不远,家中的人都是舅舅舅妈的朋友。那家的男孩子,要比舅舅家的老大长两岁,常常捧了副陆战棋,站在河岸,等舅舅的船来。舅舅吃过饭,就和男孩下两盘棋。一大一小,坐在岸边的地上,铺开棋盘,四角压上土块,下将起来。他们爱下暗棋,富萍就给他们做公证人。为此,她学会了棋子上的字:司令,军长,师长,士兵,等等。还学会了谁比谁大。下完棋,他们上船,男孩就低了头,很惆怅地叠棋盘,拾棋子,然后一个人走进棉花地,远去了。
和舅妈出船,不像这般有趣。富萍是个记仇的人,和舅妈吵过几场嘴,舅妈不经意说出的话,却是伤了她,心里就种下了芥蒂。但舅妈快人快语的,一会儿叫她这,一会儿叫她那,就比较热闹。尤其是过夜时,她俩睡一床被窝。你挤我,我挤你,到底有些亲热的感情。夜又很长,没有话也要找出话来说,有一回就说到富萍身上去了。舅妈说:你就和我们一起过吧,我们也没有你这样大的孩子。富萍立即说:我要小,你们就不要了?一句话又把舅妈噎了回去。但话说开了,总比不说好,之间的紧张就松弛了。停了一会儿,舅妈回过气来,说:你就对我凶,对你奶奶,你敢吗?这有些触到敏感处了,富萍还是回了句:我不敢,我只敢跑。说完,向里翻个身,脸朝板壁,蒙头睡了。
顶工出船总是少数,大多的时间,是在家里,照料几个孩子。富萍从小给叔婶家几个弟妹吵怕了,就不大喜欢小孩子。不过她是在亲戚家住惯了的,很会约束自己。所以,倒比舅妈自己做的还更周全。舅舅家不像叔婶家,苦吃苦做,一年到头,忙口粮就忙得直不起腰,还有鸡,鸭,猪,羊,灶上灶下。舅舅家也不像奶奶那里精细,针线茶饭,磨人得很。舅舅家吃穿不愁,也没有多出来的讲究。大锅煮饭,大锅炖肉,穿的多是队里发的工作衣,劳防服。小孩子的衣服总是老大穿了给老二,老二给老三,最后穿到老四。所以,家务其实很少,针线也没什么,闲工夫很多。富萍给小芬留了小辫,每天就多出一点事:编小辫。却也打发不了多少时间。闷的时候,富萍就出门去逛。她常常是到上回舅舅带她买卤水的棚户去。这一带没什么街市,自己所住的棚户,她又对邻里们有成见。再加光明家热火朝天地正翻房子,一绕就绕到了跟前。再怎么说与自己无关,心里还是有点躲。她还不敢走得太远,这一片可是比奶奶那里荒落得多。到那边的棚户去,就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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