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现在,他的活计就更杂了。不像以前在公寓里,多是修水管,电灯,门窗,电梯。现在,他做活的范围广了,人手不够的时候,那些旧式的弄堂房子里,天花板塌了,他要去糊;下水道堵了,他要去通。又有一片棚户,也属他们管辖,到夏天雨季,那就要上屋顶铺瓦了。他从不挑活,派给他什么就是什么。不像有些人,只肯做自己的手艺。所下面的地段上,居民们都认识他,“戚师傅”“戚师傅”地叫他。这时候,戚师傅感受到了一种热切,眉宇之间流露出几分欣悦。逢到小孩子在大人引导下叫他,他便尴尬起来,手足无措的样子,眼睛都不敢往他们脸上看,像是怕他们。他不晓得他其实是喜欢孩子的。
除去加急的活要晚上加班,平时,都是白天。房主家多半只留个老太,或者保姆、奶妈,带着小孩子。他不善言辞,总是一头扎到做活的地方。问他事情坏在什么关节上,好不好修理,今天能否做完,他只简单地回答是和不是。于是,问的人也没话说了,走了开去,留下他自己。等再回来,他已经做服帖了,将地方收拾干净,挪开的东西放回原位,然后起身走了。人们晓得了他的脾性,从此也就不与他搭讪,全交给他,没什么不放心的。自己呢,该做什么做什么,说话也不避着他,反正他是个没嘴的葫芦,一点不碍事的。他确实也不听,听也听不进去。可是有一日,情形却有些例外。他在一家的浴室里装浴盆的落水,浴室外是一个过道,通往后门。过道里聚了几个女人,唧唧哝哝地说话。忽然,有一声抽噎传进他的耳朵,他的心牵了一牵,不由竖起耳朵。听见那抽噎的声音在诉苦,诉她没有儿子,受亲戚欺的苦处。戚师傅自己的生活非常简单,又很少留意别人怎么过。所以,他其实是阅历很浅的,无论大喜还是大悲,都了解甚少。这时候,听那女人诉怨,不期然间,领略了人世的炎凉,是相当触动的。他装完落水,又放水检验下水的快慢,顺便将浴盆抹洗了一遍,然后收好工具走了出去。走过那伙女人时,他的眼睛在里面找了找,找到一双哭肿的眼睛。这双眼睛回望了他一下,眼梢细长地,嵌进眼角里。半月以后,他又来到这幢房子,是三楼的踢脚板坏了。他从后弄走进去,后门左手是朝北的灶间,有一个女人背对着门站在桌边切菜。菜刀急骤均匀地剁着砧板,清脆地响着。女人听见有脚步声,侧过身望了望。这样,他就看见了砧板上排得很齐的胡萝卜片。女人趁了转身的空隙,顺手捞了片胡萝卜送进嘴。她耳垂上的一双金环子,随了转身的动作晃动着。胡萝卜鲜亮的橙红色,金耳环的金,衬了女人头发的乌黑,黄白的带点双下巴的脸,身上又是件阴丹士蓝的褂子,这一片颜色,绚丽地进入了他的眼。他认出了这个女人。
方才说了,戚师傅的生活是简单的。不能说他没见识,但所见所闻都是与他无关的,他从来不深谙它们内部的含意。那一日,他窥到这个女人的生活,其实也很表面。但对戚师傅说,已经是相当深入了。他心里涌出一股同情,因此而有些缠绵。这一回,他依然没有同这女人搭话。后来,他还到这一个门牌号头里来过两回,却没有碰到这个女人。听邻居们说,她带东家的孩子看牙去了。这时,他变得注意听别人的闲谈了。他从那门里出来时,心情竟有些失落。他看见过道里,倚墙有一把小靠背椅,小孩子坐的那种。椅上放了针线筐,筐里搁着一件缝了一半的衣料。藏蓝的底上,一朵一朵小白花。衣料松松地团着,显出布质的筋道、硬挺和清爽。他无端地认为,这是那女人的东西。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几乎叫戚师傅猝不及防。礼拜天下午,戚师傅到弄堂口买香烟和火柴,听见身后有人叫“戚师傅”,回头一看,竟是那女人。她说:戚师傅原来住在这里啊!他说:是啊,要不要进来坐坐呢?于是,那女人跟他进了弄堂。女人悠闲地看着两旁的石库门,门多是开或半开,露出浅显的一方前庭,大好的太阳里,有些飘动的衣影。女人告诉戚师傅,今天东家一家出门做客去了,她就出来找她的同乡玩。她的同乡就在八仙桥帮佣,和戚师傅你住得很近呢,女人说。不料,同乡也出去了,说不定就是到她那里去了。她说话的口音是掺杂了沪语的苏北话。戚师傅并不能区别苏北话和苏北话的不同,只是觉得这女人的话要绵软些,有些歌曲般的尾音。他虽然只是听着,但应答却比平时要活泼。女人跟了他从后门进去,走过天井。天井边,沿墙的地方生了些绿苔,两个并排的水斗的外壁上也生了绿苔。水泥平台上放了盆栽的花草,有一株月季,盛开着。太阳好,四周窗台上都铺了被褥在晒。天井顶上,横七竖八地晾着几竹竿衣物。午后一两点钟光景,一天井的太阳光。没有人。弄堂外边,马路上的市声,能听见一些,却隔了一层膜,变得柔和了。戚师傅把女人让在前面,走上楼梯。楼梯比较陡,女人的脚就好像踩在戚师傅的头上,他看见鞋底上的盘花针,还有鞋帮里边肉色的线袜。走上一截楼梯,她站住了,询问地回头看戚师傅,意思是到他家了吗。楼梯口很逼仄,戚师傅从她身边挤过去,摸钥匙开门。女人身上的气味扑鼻而来:柔软的,烘热的,雪花膏的艳香里边,隐藏着的微酸的体味。他终于开了门,先让女人进去,然后随手带上门,司伯灵锁咔哒碰上了。这一声响将他惊了一下,身上忽地冒出汗来,他想都来不及想,就从身后抱住了女人。女人反转身来,窗格子后面有一条阳光,正斜在女人的一只眼睛上,眼睛周围的皮肤显得很肉。那一只眼睛好像是一只什么动物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
后来,女人还到戚师傅家来过。星期天,或者晚上,他女人到浦东去的日子。女人爱说:当你是好人呢!然后对了镜子梳头。那时候,女人还留了髻,头发长长的,抿了刨花水,紧紧地贴了头皮。为了要更紧些,还在头顶勒一条布带,咬在嘴里。将梳齐的长发在脑后窝一个扁扁的髻,罩上发网,插几柄钢叉,再松下布条。戚师傅看这女人梳头,心里有股子悸动。女人扣衣服也令他伫目。是斜襟的布褂,长纽,女人一只胳膊抬着,另一只胳膊伸到那边的腋下,一粒一粒地扣下来。领口的那一粒是留最后扣的,她抬起两只手,将领口紧一紧,略显费劲似的,扣上了。这样,女人又变得端庄,整齐,规矩,而且素净。戚师傅平淡的生活里,终于尝到了一点甜头。可是,不久,这一点甜头就变成了人生的酸楚。
这一日,女人来了,没有往他跟前去,而是在他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着,放在并拢的膝上,样子很郑重。然后告诉他,她有身孕了。他渐渐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开始还平静着,接着就激动起来。他搓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因房间小,就老碰着东西,他也没觉着。女人看着他,以为他是发愁,不料,却见他在笑。笑容使他的脸多出几道平时不见的纹路,就有些变形。女人等着他拿主意,等久了,不耐地拍一下桌子,他却听不见。女人赌气说:我这就把小死鬼做掉去。不料戚师傅极敏捷地掉了个身,伸出手摇了摇,说:不要!不要什么?女人逼问道。戚师傅又重新搓起手来。女人不晓得戚师傅的心思,看他连人都变得陌生了,一气之下,站起身走出去,把楼梯踩得咚咚响。楼梯口的几扇门都张开了一点缝,看着这个女人的背影下了楼去。
戚师傅的女人多少有点知道他两人的事,邻里们自然会透露出一些。所以,戚师傅告诉她,那个女人身上有了他孩子的时候,她是有所准备的。气过了,哭过了,和男人闹分床睡,又回了一次浦东娘家,最后就决定要这个孩子。总归是一半的骨肉。作过决定,便平静下来。本来也不是多么卿卿我我,连柴米夫妻的那一点共患难,在他们也是缺的。所以,复回原状就算不上什么难事。现在,还有了一个孩子,在向他们招手,前途倒有了些光明。暗暗的,他女人甚至心存感激,感激有人替他们生养了。然后,戚师傅就去找那女人,告诉他的决定。他们夫妻商量好,接女人到浦东去生养,就说是一个远亲,又有何妨?生完了,留下孩子,各走东西,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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