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孙达亮来到时,先生家的生活已经很拮据了。那是上海沦陷的第二年,先生一家的生计,全凭了学生交的学费。此时,先后有两个学生退学。再接着,又有学生退学。不久,先生的大女儿也从小学堂里退了回家。到后几个月,只剩下四个学生断断续续地读着,学费是有交有不交。孙达亮的半船蔬菜呢,苏州河上不太平,从中山路桥到黄渡,三十六里路,三十六道关,来回七十二关,就不能按期送到,脱空了一二次。生活实在难以为继。达观的先生都有些愁苦了。逢到吃饭时,便走出门去,吃罢饭才回来,说在朋友家吃过了。再过过,孙达亮也在吃饭时躲出去了。有一回,吃饭的时间,师生俩竟在盐码头街不期而遇。两人都没有说破,一同走着。走了一段,先生手袖着,仰面嗅了嗅空气,说了声:“嘉庆年的风。”孙达亮不解地问:“怎么说?”先生说:“有豆香。”孙达亮还是不解。先生便说起了康熙二十三年,开海贸易,黄浦江一派繁忙。每年冬去春来东南风起,沙船乘风而来,载着东北的大豆,云集于大东门江畔。码头上豆货堆积成山,行栈鳞次栉比。到了嘉庆年,豆货交易达到鼎盛,举一个例子,豆市交易所用银两称做九八荳规元,沪上各业便遵为一切交易的通用货币。孙达亮这才发现,先生带他正走上了豆市街。先生又告诉他,“豆市街”的“豆”,原本是有草头,为“荳”,有一些雅兴,这便是古意,如今,人心都变得实惠,没有一点奢趣。先生在战时的冷清的街道上开讲,凹陷的脸颊生出红晕,显得丰满了些,眼睛里放着光亮。天黑了,街两边的板壁房子里,透出点点如豆的灯光。孙达亮随先生走到街这头,再折回身,向街那头走去。
  等到日子实在维持不下,先生决定携一家大小回兴化老家。孙达亮搭先生家租的船,到封浜与他大伯会合。苏州河上,到处是日本人,惴惴不安的,倒把离别与变故的悲戚放在了一边。等想起与先生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先生的船已经不见了踪影。再回到大伯的船上,他长了一岁年纪,十四岁了。堂兄看样子也染上了血吸虫病,虽然肚子没有鼓胀,但精神十分萎靡,从早瞌睡到晚。睡着了,针扎也不醒。大伯这一年则明显见老。于是,孙达亮便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他个头没长,还是那么一点,脸上却有了成人的表情:沉着,镇定,从容不迫。由于在暗淡的光线下读书太多,他的眼睛明显地近视了,看稍远一些的东西,便不得不眯缝起眼睛。这也给他孩子气的团脸增添了一股思索的神气。这样,自然而然地,他从大伯肩上接过了生计的重担。天空是阴郁的,苏州河夹在铅灰色的水泥建筑里,缓慢地流淌。孙达亮一橹一橹地摇着船,行进在这条逼仄的,压抑的水道。
  苦难却没有个头。没过多久,船便让日本人征用了。日本人押着船,到虹口,装上红砖头,向浏河口去。红砖本来重,日本人又死命地装,水吃到船帮上来了。船行得很慢,挤挤挨挨地走出江口,浮力大了,才略好些。有风,都张起了帆,江鸥也飞翔起来。船队散开了些,布在逐渐开阔的江面上。船上那个日本兵叽叽哇哇地说着日本语,和邻船上的同胞说话。忽然间,孙达亮的肩膀头被推了一下,回过头去,看见那日本兵向他做着手势。他一手指着邻近的船,一手张开,再迅速地合向那只手。他重复了这动作三遍,孙达亮明白了,是要他把船向邻近的船靠拢,不要落单。他心里一阵好笑,发现日本人其实是害怕的。于是他回应给他一个更复杂的动作:他弯下腰,垂下一只胳膊,猛烈地划动几下,再将两手并拢,又一下分开。表示水流过急,船和船必须分开。他也一连做了三遍,估计那日本兵看懂了。日本兵脸上流露出无奈的神情,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到船帮,向隔远了的船上的同胞挥手喊叫。他的声音在江面上散开,听起来非常微弱。孙达亮不由一阵爽快,这些日子积郁在心里的愁和闷,此时释解了许多。他放开喉咙唱起歌来,唱出口的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他的声音叫风给堵回来,重新灌进喉咙,变成了呜咽,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生活就这样一点一点挤了过来。坏到底了,再一点一点好起来。日本人走了,然后,国民党也走了。苏州河上逐渐太平,粪码头收归国有,大小粪霸再没了势力,虽然还是劳动和吃饭,可两项都有了保障。一九五○年,孙达亮二十二岁,他娶了亲。像前面说的,女方也是船上人家,和他操的一种营生。大伯去世了,大伯妈带了堂兄住回老家。共产党政府免费替堂兄治好了血吸虫病,但终究不再是个健康人,只能干些轻活。母子俩在乡下,全靠孙达亮寄钱回去生活。这也是应该,大伯的船留给了孙达亮嘛!孙达亮两口子就在这条旧船上,接着往下过日子。一九五六年,成立了合作社,统一编队调配船只,他们调作运垃圾。大家轮着使用集体资金大修了船只,运输量提高了,吃喝用度外,竟有了节余。太平的日子,人就生出了一点奢望。他们的奢望是在岸上买一间房子。看着小孩子腰里系根绳子,牵在桅杆上,在船甲板上爬来爬去,像个蚂蚱。两口子就想岸上的房子。夜里,船泊成一片,亮了一河灯,老大和船工们在船帮上跳来跳去地串门,喝酒,聊的也是岸上的房子。有卖了乡下的老屋,凑了钱在岸上买了房的,虽然还是水上走船的时间多,但一泊了船,一家子收拾了东西上岸去,各条船上便纷纷笑骂着,送他们远去,心里想的还是岸上的房子。终年在水上漂流的人,做的梦也是岸上的房子。孙达亮两口子缩衣减食,他女人连瓶雪花膏都不舍得买,他呢,戒了酒。船上的人,为了驱潮驱寒,也为了聊解寂寞,都是有些贪杯的。可孙达亮到底不同,他是有一些精神力量的,说不喝就不喝了。这就是他和其他船老大的不同之处,也因此,他在船工中间,有着比较高的威信。他女人在水上算得上一枝花,却看中了他这个身量短小,其貌不扬,还有着许多拖累的人,非他不嫁。也是有眼光,看到了他的不同凡响。
  他们几乎隔年生一个孩子,添一次人口。又总有些大事情,陡增额外的开销。比如孙达亮的姐姐,也就是富萍的母亲去世,回一趟乡下。再有,大伯妈去世,那更是要厚葬的。女人娘家也不时有些红白事,孙达亮且是个重情理的人,每次都是尽心尽力。但是,尽管有那么些漏洞,钱还是一点一滴积攒了起来。眼看着买房有望,不料,却到了一九六○的饥馑年。再要接着积攒是不能了,万般无奈之下,还需从已有的积攒里刨出一点来应付眼前,总是 口活命要紧。有几次真是不得过了,孙达亮甚至动过当年先生的念头,携家还乡。可是,当船走出上海,来到郊外,两岸荒落的景色,又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咬着牙又挺过来了。在这艰苦的时日中,买房的计划变得渺茫了,却没有熄灭。相反,还更经常地呈现,升起,照耀着孙达亮,成为他生活的远大目标。虽然难,可孙达亮却没有一点松懈。积攒耗去了一些,但大半没动。等年景缓和过来,立刻补回损失,继续上涨。于是,到了一九六三年,他们的积攒达到了一千一百元,买下了岸上二十二平方的一间破屋。破屋的主人,一名船上的老大,就是在饥馑年里没有坚持到底,回了乡下,房子拖了两年才卖出手。
  孙达亮带了一家人,终于上岸了。他们几乎是光身走进了这间破屋。站在屋里的泥地上,四面八方都透着亮,蜘蛛网垂在他们头上。梁上垒了一个燕子窝,听见动静,齐刷刷伸出一排小脑袋,毫不怯生地望着新主人。女人将被窝卷往地上一顿,下一声号令。立即,小孩子像觅食的小兽,四下里跑了开去。女人挽起袖子,操了把铁锹,铲起屋里的垃圾,同时,将七凸八凹的泥地铲平,黑灰的泥地上露出新土的鲜黄色。不一时,孩子们就一趟趟地捡回了砖头,瓦片,或者半篮半篮的沙土。孙达亮看着女人忙碌的背影,心里涌出一股温柔,他就是喜欢女人这个:一股劲地往前奔日子!他吸了一支烟,然后才动手,做了进门以后的第一件事,从包里摸出一本日历,钉在了墙上。这时候,门口的碎砖碎瓦,已有一小堆了,土也有一小堆了。小孩子叫喊着奔进奔出,周围邻居都推门走出,围拢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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