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那时候,这一片棚户还不像两年后的今天这样挤,房屋和房屋,有着比较宽敞的空隙。孙达亮和邻居们打了招呼,将他家门口和前边房屋的后墙之间一条窄巷封起来,做一个院子。这样的话,人们就要稍稍多走几步路,走到大巷口,才能穿行。但人们也无异议,都给了方便。这一个院子小得,小得出门就要碰鼻子,可终究是个院子啊!他们用碎砖砌起了院墙,把屋子上的破门卸下来,做院门。另外去向人家买了一扇旧门板,刨光了,上一层红漆,做房门。孙达亮将窗框也漆成红的。墙,补好了,用纸筋石灰泥了缝,再刷一层石灰水。屋顶也补了瓦,碎的换整的。于是,白墙,黑顶,红门窗,连着一道斑斓的砖墙,多么鲜亮的一座小屋啊。屋内呢,石灰水刷了墙,地铲平了,用罗细了的土洒一层,借个磙子压实压光。白墙上,张贴了扬剧《百岁挂帅》的年画。红窗户边,挂了孙达亮用棒冰棍子插成的叫蝈蝈笼,目前还空着。再过个月把,就有叫蝈蝈在里面住了。
小君
前面就说过,孙达亮家有个阁楼,一年前加盖的。他家房子分里外两间,这间阁楼是在外间一半的地方,从一人高处拦去一截,勉强也有大半人高,近屋脊呢,就有一人多高。从屋脊坡下来一点地方,开出一扇窗,安了窗框,玻璃。阁楼是为放东西的:木料,三合板,油毛毡,棉胎,瓦缸,孩子读过的旧课本,还有一个橡皮轮胎,一捆旧报纸。都是过日子攒下来的,当时虽然没什么用,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凑手用上了。这就是家呀,总是屯着一些备而不用的东西。现在,舅妈准备接外甥女来住,想想还是单为她弄个地方妥当,毕竟是大姑娘了,碍着她舅舅总是不便。再说,自己家的大小子十二岁了,在家在学校都很分男女,也不方便。于是,就把阁楼清理出来,让富萍睡。收拾阁楼时,隔壁的高小毕业生,小君跑了来,很殷勤地帮着搬东西。她身段灵巧,在木梯上噔噔地上下,很帮了舅妈的忙。她和舅妈要求和她家新来的姐姐同睡,舅妈一口答应了。
小君家兄弟多,相继成了亲后,她就被挤得今天睡这家,明天睡那家。她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因家中只她一个女孩,就觉得孤寂。她是个合群的女孩,应当说,这里的孩子都合群。他们多少沾着点亲,人不亲不是土还亲吗?所以,就像一个大家庭。比起别的孩子来,小君又格外活泼一些,也是因为独女的缘故,哥哥们都让着她,个性就发展得很自由。她小学毕业没有考上中学,在家闲着。有时也上船玩玩,但家里并不靠她劳动。劳力多,连她两个哥哥,有三条船呢!这么多人,不会少她一口饭吃。她也觉得自己还小,因为上学晚和留级,其实也有十六岁了,但在家里,可不是最小?所以就用不着发愁将来,日子过得很快乐。她每天的生活,基本上就是串门。她在人家家里,非常勤快,而且能干,不像在自己家里那么懒。她帮人家烧饭,洗衣,带孩子。谁家来了亲戚,她就赶了去看热闹,帮着招待。要是亲戚中有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那么,转眼间就成了朋友。她对人特别热情,人家呢?也容易受她感染,对她产生友善的感情。但是,她又有一桩交友方面的缺点,就是见异思迁,她永远是被新鲜所吸引。所以,她虽然朋友多,却并没有多么长久的朋友,总是交一个,丢一个。还没来得及培养比较深的友情,她就转向下一个了。她和人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只停留在表面的好感上,谈不上什么交情的。现在,她的热情移到了富萍身上。
富萍第一次来,小君没见到,只是听人家说。心里遗憾得不行,就常常去孙达亮家,向他家大人小孩打听富萍还来不来。等到听说富萍要来住一阵时,她便激动起来。她问了许多关于富萍的问题,她舅妈其实也并不了解,只告诉她,富萍今年十八岁,比她长两岁。小君这样热切地盼望着富萍来,富萍还没到,心里已经和她亲得不得了。等富萍到了呢,见富萍淡淡的,没有多少话说,她也并不觉扫兴,偎在身边,一口一个姐姐。晚上,她吃过晚饭,早早来了,一个人爬到阁楼上铺床。
她从家抱来一床新垫被,展在阁楼的地板上,再压上一床棉毯,罩上床单。一张舒适的床铺就有了。然后把自己和富萍的被窝挨着拉开。两床被窝都是花的,一床枣红底白花,一床宝蓝底粉色花。都在太阳头里晒过,厚厚松松的。顶上的电灯黄黄地照着,看上去又暖和又热闹。小君做完这些,就坐在被窝的脚头,等富萍上来。他们这里都兴早睡,尤其是这冬天,天本来短,人又恋被窝,吃过饭,洗过涮过,大人小孩就都上了床。小君等了一会儿,见富萍还不上来,就立起身,找块旧布将灯泡擦了一遍,灯就又亮了一些。她听见楼下有叮当盆响的声音,还有泼水的声音,心想,富萍在洗脸洗脚呢!小孩子在高声吵嘴,被他们的母亲压下去了。就是没听见富萍的声音。小君重又坐下来,拿起带来的毛线活织着,等着富萍上来。她那个娴静的样子,就好像一个等着新郎入洞房的新嫁娘。富萍显然被她舅妈留住了,两人好像进了里间屋,有开合箱子砰的声音,她舅妈在找东西送外甥女呢!果然,好一会工夫,小孩子都打起了鼾,富萍提了一个包袱,上阁楼来了。
富萍爬上阁楼,看见邻居家的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在被窝里织毛线,这时抬起头,满脸堆着笑,不由也还她一笑。这一笑使小君激动起来,她不顾天冷,钻出被窝,去接富萍手里的东西。忙不迭地告诉她:东西放在那里。她揭开阁楼角里一块花布,里面是无法蹲人的斜角,安置着一个木头肥皂箱。小君很恭敬地将富萍的东西放在箱子上,又放下布帘。回过身,把富萍脱下的鞋对齐了,跟向里尖朝外地放在脚后头。再把电灯开关的拉线系到自己一头,让富萍起夜时务必喊她。富萍哪里受过这样的侍奉,赶紧催她进被窝。小君执意要将富萍安顿进了被窝才肯进。两人争执推让着,来来回回地话就多了。等她们终于都躺下,拉灭了电灯,彼此间就已经相熟了。小君告诉她,自己叫什么名字,今年虚龄多少,在哪里念的小学,家里有几口人,嫂嫂的脾性如何,哥哥对她的好坏,以及经济账目。富萍听着,并不插嘴,最多“嗯”一声,表示在听着。最后,小君说累了,渐渐地住了嘴,睡熟过去。富萍还醒着,月光从她们头上的一方窗户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想起了奶奶。仅仅是半天的时间,她的生活却翻了一页,接下去,将是什么等着她呢?
第二天早晨,舅舅舅妈要出船去了。走时,舅妈说:让小君陪你上船玩去!富萍就说:我在家给表弟妹们做饭吧。舅妈说:他们会做,不用你。富萍又说:那我跟舅舅舅妈去。舅妈说:你跟我们老头老太婆有什么好玩的,去光明船上吧!于是,就上了光明的船。
光明就是舅妈的侄子,跟他父亲的船。去年在内河航运处考到驾驶,现在做副驾驶。如今,船都换成轮机船了,编了船号,光明的船号是六○○五,专管到淮安路码头装建筑垃圾。小君兴兴头头地回家,向家里要了肉和菜,用铅桶提着,拉了富萍去找光明。
光明这个年轻人,穿着很摩登的。虽然在船上,还穿了皮鞋。腕上戴手表,笔挺的西装裤,不穿棉袄,在毛线衣外头套一件橘红色的橡皮水手背心。他不说苏北话,而是说上海话,但他的上海话,却有一股子苏北腔。原因在于,一些轻轻带过的语音,他都一律作着重的处理,反露馅了。也是说得过于认真的缘故。他人其实不坏,但这样的外表却多少给人一种轻浮的印象。在他们圈子里的女孩,大都看他不上眼,骂他“烧不酥”,没人肯嫁他。圈子外的女孩,除了有偏见,也觉着他酸,更不搭理他。他自己呢?眼界还很高。就这样,拖到了二十三岁。这个年龄,在他们这里,已经相当大了,再不娶亲就真晚了。他自己心里也有些急,对年轻女孩子就显得比较殷勤。这时,看见小君和富萍来,就咧嘴笑着说:欢迎,欢迎!他的牙很白,也很整齐,脸也称得上英俊,只是风里来,日里去,皮肤比较黑。黑还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梳了一个大大的飞机头,上了厚厚一层发蜡,衬着黑脸,恶狠狠的,像旧上海的一个流氓。小君一见他就要刺他,他就去揪小君的长辫子。两个都是从小在船上长大的,在船板上走路就和平地走路没两样,绕了船舱兜圈子追逐,把船摇得七高八低。富萍险些儿站不稳摔倒,叫光明看到了,赶紧向小君认输,由她在背上拍了几十下,才算息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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