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富萍对她们的把戏丝毫不领会。见她们跑了,并不去追逐,等她们在身后大吼一声,也不吃惊。她们很快就没了兴致,干脆落到后面,走得特别慢。互相勾着颈脖,对了富萍的背影叽叽咕咕的。富萍呢,也不回头,任她们去。到过马路时,她们只得放乖地走到富萍两边,一人拉她一只手,过了马路,走进电影院,枯坐着等灯黑开映。在她们眼里,富萍是这样没有风趣的一个人,也不和她们亲密。她总是木着脸,不晓得心里在想什么。其实呢,富萍真也没有那样复杂,对那两个妖精似的小的,她有些应付不过来。这里的人,眼睛都那么活,说话又快,反应特别敏捷,不晓得吃什么长的。她领会不了她们的意图,也不知这有什么意思。所以她也觉得,在她们过于聪敏的表面底下,也没有什么。还有那些阿婆阿姨,眼色是诡诈的,说话大有深意的样子,但内里,有什么呢?她也看不出来。她可不像她奶奶那样软弱,容易受人影响,她有自己的见解。
弄前的这条街,她渐渐有些熟了。因为常被奶奶差使买这买那,还带两个小的看电影。走在街上,就像走在水晶宫里似的,没有一星土,到处是亮闪闪的,晃眼。富萍觉得好看,但到底是与她隔了一层,和她关系不大。那些摩登的男女,在富萍看来,好看是好看,却是不大真实,好像电影和戏里的人物。橱窗里华丽的衣物,也不大真实,只能看,不能上身,一上身就成怪物了。照相馆陈列的大照片,富萍比较喜欢看,倒是觉得非常真切,毫厘毕露,活灵活现,是个真人,可又是个天人。她真正有兴趣的是另外一类事物,比如,那个两间门面的布店。柜台上和货架上放着的一匹一匹的布,使她生出一股亲切的心情,就好像遇到了一个认识的人。有时,她会伫步停在布店门前,向里看几眼。店员抻着手臂,一下一下地扯布。布匹在台面上滚动,拍出结实的“啪,啪”的声响。然后剪刀在对折起的布里面剪开一个小口,再听“哧啦”一声,一段布扯下了。紧接着,算盘珠子劈里啪啦地响一阵,账算好了,找头和发票往账台顶上的铁夹子一夹,向柜台那边一送,铁夹子便顺了一根铅丝“刷”地飞过去,到了店员手里。这时,布也叠成了一卷,包上纸,系上一根细细的纸绳,银货两讫。这些声音在富萍心里激起了反响,她感到兴奋。还有,马路对面一个小烟纸店,也叫她感到亲切。里面的老板娘,倚着柜台,手里捧一个蓝边细瓷小碗吃饭,有人来买东西,便把筷子垫在碗底下,一手端碗,一手接钱递货。要有相熟的人走过,则招呼一声,聊几句闲话。在小烟纸店过去十来步的一个弄口,又有一个裁缝铺子,总共师徒二人。师傅是个老年妇女,北方人,说着北方腔的上海话。徒弟则是个看上去有些弱智的姑娘,体魄高大,长了一个酒糟鼻,说话口齿不清,但并不妨碍她踏缝纫机做活。铺子很小,仅只是靠山墙起了三平方的棚,半面全是玻璃窗,因此就非常畅亮。行人从弄口走过,都回头看看里面。案子上堆了布料,两架缝纫机哒哒地响个不停。富萍看见了,水晶宫的底下的,劳动和吃饭的生活。这使她接近了这条繁华的街道,消除了一点隔膜。
富萍也渐渐地认识了这条街上的人。别看人多,熙来攘往,其实经常出入的,就是那么一些固定的人。她渐渐记熟了这些脸。有一个烫发的消瘦的女人,脸模子其实并不难看,只是气色不好,带着苦相。她经常穿一条西服裙,上面一件白色开襟的羊毛衫,提着一个手提包。看上去她像一个女教师,或者女职员,但却常常见她在应该上班的时间,在街上匆匆地走。有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宁波老太,也是常见的。她在这条街上,有许多熟人,走一路打一路招呼,还站下脚和人说话,说话的声音十分脆响。手上很少空着,或者提半篮菜,或者端一口锅。另有一个长脸的老头,长得像一个种田人,黑,瘦,驼背,理平头,腰里系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他是附近酱园店的伙计。有时候,他提着空油桶在街上走,有时候,是提着一口缸。又有一次,他端了一碗花生酱,酱上小心地盖了一张油纸,身后跟了一名哭泣的小女孩。原来,小女孩的找头叫人拿走了,他送小女孩回去向大人说情。再有一对黄脸的双胞胎姐妹。可能是在胎里受挤的缘故,两人的脸狭得惊人,一条缝似的。她们是小学生,却是成年人一样不耐烦的表情,斜着眼看人,嘴里咕哝着。还有一个东北的小脚老太,穿一身黑布袍,头上戴一顶黑帽子,帽子的前方镶着一块玉,脸上有麻子。这样一个老太,走到富萍的扬州乡下,都是不合适的,可走在这条街上,却没什么,很自然。没人把她当怪物,多看一眼。她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葱蒜和酵粉的气味,说一口东北土话,可依然有人与她搭话。这条街其实挺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些人,全都是劳作的,操持着各色生计。这些生计形形种种,非常丰富,它们开拓着富萍的眼界。
富萍对电影的兴趣远不如对这条街上的生活。她不像她奶奶,会为剧中的人物流泪,激动。她很清醒地知道,那都是戏中人。那些阿婆阿姨奶妈在一起讨论戏文,她也只有当无地听听。她却是注意听她们议论各家的短长,在这方面,她不得不承认她们的见识,她们知道的可真是不少。这里的人家呢?竟也有着这样复杂的历史,家家都有一本厚账,好像他们才是电影和戏里演的。乡间的人与事,多是几百年不变的,家家差不多,哪像这里,各有各的来处,并且历尽曲折。富萍原以为上海人是享福的命,现在就知道,什么是做人谋生的难?上海人就是。可这难里又不全是难,而是有得有失。富萍很善捕捉这些女人没头没尾的言语,很快就弄明白谁是谁,谁和谁又是什么关系。她从来不发问,只是听。上海话,她大致听得懂了,有一些俚语,口头禅,也了解了些意思。有些话是她们罩着耳朵,掩着嘴说的,从她们的神情,她竟能猜出两三分。她们不仅一起议论别人家,还分开来,彼此议论。原来,她们各自都很复杂。有一回,奶奶带两个小的去看牙齿了,留下富萍一个人看家。她坐在方桌前糊一张靠子,隔了房门,阿婆阿姨们坐在走廊上说闲话,只言片语送进她的耳朵。她听出她们是在说奶奶呢!富萍的手有些抖,倒不是生气,也不是吃惊,她眼前现出奶奶戴了金耳环的丰腴的侧面。她这才发现,奶奶看上去还很俏。
吕凤仙
邻里中,吕凤仙是个人尖。苏州人,生得长眉入鬓,高鼻秀眼,十分端丽。要是烫长波浪,穿旗袍,就像旧时月份牌上的美人了。只是没有美人那么温婉,而是有些凶相。她是走做的阿姨,在弄堂里有一间房,说起来,也可算是她老东家留给她的。她是老东家太太的陪房娘姨,从苏州木渎带出来的。专门留在房里梳头,做针线,偶尔下厨做几个苏州菜。一九四八年底,老东家迁去香港,问她是去是留。她虽然舍不得太太,但香港的地方,在她脑子里,就是像福州路那样,蛋硌路上,走着趿着木屐的广东女人。那里天气潮热,流行脚气病,不是都叫“香港脚”吗?她还想起木渎的父亲母亲,用她寄回家的钱开了个小锡箔店。她想,她终有一日要回去的,店面是她的,不能落到哥哥嫂嫂手中。所以,她回答太太,留下。留下的有三个人,她,厨子,还有车夫。厨子是有女人小孩的,一起住着。车夫很快在汽车行里找到了工作,走了。她和厨子一家守了一座房子,空寂得很。她不愿和厨子家一起吃,自己独自烧点。外面的世道又不太平,不敢出去找同乡小姊妹玩,就只能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开始还有心思打开房间通风,掸灰,后来也厌了,没了心思,就让门窗关着,只抹一把楼梯扶手上的灰。渐渐地,楼梯扶手上也积满了灰,墙角里吊起了蜘蛛网。早上,她懒得起床,躺在被窝里。她的房间是朝西的偏屋,窗户对了后天井通前花园的过道,听得见厨子的女人在花园里扫落叶的声音,一扫帚,一扫帚。她真的有点后悔没跟了太太去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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