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这城市的建筑都变了颜色,变深了。红砖,黄沙砾墙面,黑瓦,或者铅灰水泥楼顶,都显得很沉的样子。但不是沉郁,而是颜色饱和,颗粒细。因雨这样下着,就有了活跃流动的节奏,比较明快。胶鞋已经不大顶事了,有人穿了木拖板直接上了街,木拖板呱唧呱唧拍打着脚后跟,把水踩得溅起来。也是明快的。三轮车的生意比往常好,涂上一层桐油的车篷拉起了,前面放下帘子,一个结一个结地系好,不让雨淋进去。车夫自己呢?头戴一顶笠帽,身上披一领蓑衣,完全像一个古老的渔翁。可是管用得很呢!又挡雨,又不挡视线,也不妨碍行动。他们把裤腿卷到膝上,赤脚穿一双元宝套鞋,有力地蹬着车。雨中的街道上,行驶着这样一个渔翁,挺古怪,也挺好看。这阵子,到处,商店里,电车上,电影院里,都充斥着一股雨衣蜡的醋酸气,刺激着鼻膜,呛人,却也不顶难闻,还有喜欢闻的呢!反正是怪味道。腌腊店的腌腊味,明显地蛤了,浓郁地弥漫开来,油滋了出来,亮光光,黄蜡蜡。有人买吗?有!菜不好买,煤球又受潮,在饭锅上蒸一块咸肉,腊鸡腿,不就都有了?所以,连人的头发里都有了这油蛤味。虽然不好闻,但却是很富足的气味。小弄堂里,那些烧煤炉的户头,常见有用火钳夹着一只烧红的煤球,恨不能揣到怀里,用伞遮着,三跳两跳地蹿回家,放进熄火的煤炉里,就好像原始人取来了火种。还有的是夹一根燃烧的木柴。老虎灶的生意更比往常好,自家炉子不争气只得到这里打水。还有把半熟的饭,端过来在灶台上焖着。老虎灶的煤,炉膛里烧一批,灶前灶后焙着一批,不能叫它断了。老板一家人都动员起来,老板照管火,老板娘照管煤,阿大灌水,阿二收水牌子,有人不给水牌子,阿三阿四就一起尖叫。所以,这里是热火朝天。
奇怪的是,雨天里,竟还有救火车当当当飞驶而过,原来是去救水的。哪里的水泵出故障了,就用消防车去抽一阵。哪里有房子塌了,消防队就去救人。那些棚户房子,有不少坍了,或者眼看坍了,进水漏水算是小事一桩。家家都叠床架桌的。凳子架在桌子上,箱子架在凳子上,吃的,烧的,再架在箱子上。床呢,一张架在另一张上,床顶上再扎一块大油布,挡雨。巷道早已成了河道,威尼斯一样。有特别深的地方,就放一辆拖车,让人攀上去越过。比较大的水域,架的是木板,临时搭一座桥。这里最紧俏的是油布,有本事弄一块两块来,就可以高枕无忧,一觉到天明。要帮忙就是送一块油布来。还有,关于天气的预测,也颇受欢迎。谁家老掉牙的老爷爷,黄昏时分让儿子从床上背下来,背到雨地里,朝南站一站,朝北站一站,嘴一瘪,就吐出金玉良言:天黄有雨,明天还下。这话立即传了开去,比电话还快。大人小孩都在说:天黄有雨,天黄有雨。雨天里,火车的汽笛就远了,蒙了一层水膜,绰约地游弋着。震动,好像也变得柔软,比较有弹性,不那么激烈了。小孩子天一亮就跑过巷道,跑到苏州河边去看水。这里的孩子就不说“划大水”,他们这些河边长大的孩子,水的世面见得多些。
苏州河变成了一条大河。他们赤脚沿了河边跑,跑过恒丰路桥,天目路桥,江宁路桥,武宁路桥。当他们不得不暂时下了河岸,从桥墩下面走的时候,他们的光脚丫就在水泥桥墩下激起了清脆的回声。穿过桥底,苏州河又在眼前。水清澈极了,甚至看得见岸下的青苔。水上有船过去,有一些正是他们父兄的船,于是便跳着脚,扯着喉咙喊。机轮船的柴油机声盖过了他们的叫喊,开了过去,他们就接着再往前跑。水面映出他们赤条条的倒影,雨点又激起涟漪,将他们的倒影搅花了。跑到一处,他们停下来,喘息一阵,然后说声:家去!掉过头再跑。雨把他们淋得精湿,反正也无所谓了,就这样了。虽然下雨,天色却不是沉暗的,反而变得透彻,天光照射。孩子们的叫喊散得很开。
这天早上,闸北,旱桥下的棚户巷道里,走着四个孩子。两个大的各扛了一支木桨,小的提一个篮子,最小的女孩,空着手,努力交替着小脚,不使自己落后。最大的那个,不时回过头去,等她跟上来。他们走在曲曲折折的巷道。有人问这是上哪里去。孩子回答说:接大姐姐去!他们左一拐,右一拐,走出巷道。再走过几座大厂房和仓库,穿过一条街,又走进一个棚户。这里的地势明显低了,积水更深,屋子里都进了水。孩子们在更狭仄的巷子里穿行,走过墙上写了“卤水”字样的房屋。“卤水”两个字被雨浇得淌下来,每一道笔画都挂得很长。小屋的门锁了,河南人可能到亲戚家躲水去了。四个孩子都穿了短裤衩,小的女孩子穿一件大人的汗背心,从肩上一直挂下来,盖住了屁股。他们走在这里,虽然不是熟门熟路,可也绝不陌生。你看,一点岔路没走,径直来到那间小披屋门前。挨着小披屋的山墙,新搭了一个更小的披屋。
披屋里,东西都摞了起来。两张床叠着,底下床里,坐了那母子。母亲在床这头,悬了脚剥毛豆,儿子靠着半张方桌,摆弄一架收音机。那半张桌上,放了一个煤炉,炉上炖着一锅鸭壳子汤。富萍坐在上层床上,头顶到顶棚了。她在腿上放一块搓衣板,当桌子,糊着纸盒。见孩子们来,就高声叫他们上床。床上哪坐得下啊,最小的就攀着床架上了二层。互相问了好,又问学校几时开学,舅舅舅妈有没有出船。说了会闲话,大孩子就说了今天的来意,原来是奉父母的命,来帮富萍他们搬家。水上运输队将戏园子开出来,让坍了屋的职工去住。舅舅舅妈想到富萍家的披屋不保险,就去占了块地方,安好床板什么的,让他们趁早过去,等屋坍了就不好办了。那母亲先还推让,富萍却说:搬就搬!说着,将小的放下水里站着,然后用块大油布,将纸板纸盒严密地包起来,扎好,交给大孩子接着。自己再下了床,站到桌上,往摞起的箱子里捡出各人的换洗衣裳,卷起来,叫年轻人背着。米,煤,菜,归拢起来,自己拿。婆婆呢,提炉子,连带炉上的砂锅。富萍又细细在屋里看一遍,关上窗户,锁上门。婆婆住的小披屋也锁好,关上窗。一行人出发了。
孩子们事先借了一条船,停在最近的河边上,但也要穿几条街呢!好在人多,东西一分也就不多了。那年轻人腿不管用,可拄着拐,走得不比谁慢。身上还交叉背两个包,一包衣裳,另一包是他的电烙铁、电表什么的宝贝。身上湿就不管了,反正湿天湿衣裳。一路走,一路说笑,路上有人停下脚来,看这支奇怪的队伍。他们就对着他笑,笑得他不好意思,转过脸走开去。终于上了船,船是舢板船,坐定以后,就离了岸。走了一段,孩子嫌船走得慢,三个孩子扑通通跳下水去,后边一个,两边各一个,推着船走。小女孩子坐在婆婆的怀里,从篮子里取出馒头吃。炉子一直燃着,飘着鸭的肉香。富萍正划船,忽然一个转身,丢下桨,对了水要吐,却又吐不出。只有婆婆一人看见,暗自笑了。那青年望着涨水的苏州河,河面开阔,河水清泠,船抬得很高,几乎与岸齐平。沿岸的大仓库,还有人家,画卷似的慢慢展开,罩着水色。天也罩着水色,一律发出青蓝的颜色。人在其间活动,都变得薄薄的,绢人儿似的。三个小孩子推着船,其实是在嬉水,将身子浮在水面上,脚踢打着水。婆婆问怀里那个小的: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是观音边上的莲花童子,专来送子的。富萍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去,再没抬起来。
原书责编谢锦
(选自上海文艺出版社、文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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