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富萍
作者:王安忆
戚师傅是借换铁窗把手的由头,上女人那里去的。他挑了个下午一点钟的时间去,邻居们刚吃了饭,在歇午觉,小孩子又去上学了。这一回去,距离上回女人来他家,告诉身孕的事情,已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这一个月没有见面,就好像隔了很长时间。他去的时候,女人端把小椅子,在房间前,花园的台阶上,擦钢精锅。她从什么地方讨来半畚箕黄沙,将锅擦得锃亮。当头的太阳下,沙子黄得特别鲜艳。女人的黑发,蓝衫,白袜,也特别鲜艳。戚师傅的心不由又动了一下,想起许多事情。这些事情其实发生才不久,可却显得相当隔膜。现在,他心里揣着一件紧要的大事,要找女人商量。戚师傅不是一个懂人情世故的人,他并不十分了解,他们这决定会对这女人起什么影响。所以,并不怎么困难地,他就把计划和盘托出。女人低了头听,手下着狠劲,在锅面上擦出一道道雪亮的光。听他说完,半天,女人笑道:你们倒是一条心啊!戚师傅不太晓得她的意思,但她的笑却使他感觉到了凄凉。他不敢再多问,做完活就走了。
戚师傅要不来这一趟,告诉说这一番打算,她兴许还下不了这个决心,毕竟肉是长在她身上。可戚师傅兴兴头头地来,兴兴头头地说他的如意算盘,这不免有些欺人了。当晚,她流着眼泪对吕凤仙说:我自己没儿子,倒给他们生儿子?我才不做这冤大头呢!然后,她就向东家谎称开盲肠炎,去医院动了手术。吕凤仙帮她做替工,送饭到医院给她吃,还找了自己在徐家汇的一个远亲的家,让她去养了两天。此事只有吕凤仙一人知道,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吕凤仙的嘴再紧,事情还是慢慢地泄露出来了。
孩子打掉了,戚师傅变得更加沉默。有时候回浦东家中,看到父亲替他领来的那个孩子,已经初中毕业,长成半个大人。这个孩子生得很俊秀,奇怪的是,也和他一样寡言。他不肯学木匠,读书也一般,就是喜欢养活物。养了一群鸽子,一笼兔子,猫和狗。夏季时,满屋都是叫蝈蝈和金铃子的叫声。所以,这座上下两层的房子,虽然人口不多,却很热闹。早晨,戚师傅躺在床上,听见那孩子噔噔地上到屋顶,打开鸽棚的门,招呼鸽子出来。那脚步和召唤都是活泼的。终于,有一日,他将这孩子带去了上海。他只许孩子带一对鸽子,还有一条狗。早晨,雾还没散尽,通往轮渡码头的路上,走着一父一子两个人。父亲背一个大包裹,儿子背一个小包裹,怀里抱一条黄狗,肩上站一对鸽子。
祖孙
一些日子以后,戚师傅和那女人都有些老了,过去的事情变淡了。偶有一次,戚师傅忽又动情,对女人说:我是想讨你的,可是没有办法。女人一听就动了气,说:你讨我?你讨得起我!她打开床头箱子上的锁,揭开箱盖,在箱底摸出一个小包,兜底往床上一倒。倒出金戒指,金顶针,金锁片,两个元宝,又摘下耳垂上一对金环子,扔在一起,说:你用什么讨我?她的上唇因讥讽的微笑更吊起了一些,显得厉害,也显得可怜。戚师傅走过去,想帮她戴上耳环,拙手拙脚的,挂住了头发。女人的头发已经绞短了,顺在耳后,稀薄了不少。正在这时,富萍走进来了。两人都一脸尴尬,戚师傅放下金耳环,走了。
奶奶在床沿上坐下,慢慢将耳环戴上,看着这一小堆金灿灿的东西,对富萍说:你也过来看看。富萍不动,迎着窗户外的亮,穿一根针。奶奶笑笑,又说:你过来看看,看看奶奶这么多年,攒的东西。她不管富萍过来不过来,兀自地细说起这些金货的成色,款式,价值。富萍渐渐转过身来,虽然还是没过去,可眼睛却看着,耳朵也听着。奶奶把东西一件件拾回袋子里,接着说:奶奶是命苦,可总归靠自己,连一根针,也是自己挣的。奶奶站起来,将东西收进箱子,再锁上,一边往下说:认了你那个女婿做孙子,是为了防老,可也不会让你们白赔的,不相信,问你婆婆去,孙子身上,她花钱多,还是我花钱多?这话很扎耳,但因为是带了一股豁出去的劲,兜底说出来的,富萍倒并没觉着被伤着什么。什么“女婿”啦,“婆婆”啦,这些字眼,要放过去,她是听不得的。可现在,奶奶的话里有着更重要的意思,那些字眼就算不上什么了。奶奶转头看看富萍傻愣愣地站在窗户前。看她来这么些天,说是享福,却并没有胖一点,反而瘦了,话也不多,不晓得有多少心事呢!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孙子是个没性子的人,他,不会欺你,可你也指望不了他,你也是个靠自己的人,我们祖孙二人,是一样的命。这话可能是有些讨好拉拢的用心,却也不乏真心。这些日子下来,她看出富萍不可小视。
有了这一次交心,富萍和奶奶近了些。有时候,奶奶和她说起孙子,她也能听着,不像以前,拔脚就走。奶奶还是很心疼孙子的,她回忆他小时候剪个瓦爿头,夹个布袋子去上学的样子。后来长大了,剪学生头了,前面搭一绺刘海,眉眼又清秀,常被人认做女孩儿。过继给奶奶的时候,孙子小学刚毕业,年年都是三好生,可是家里穷,弟妹多,读不起呀!那一日,孙子穿一双露脚指头的鞋,站在奶奶跟前,一声不吭。他妈推他给奶奶磕头,说磕了头,奶奶就供他读中学。他不动,眼泪成串成串滴在面前地上。奶奶就这样把他认下了。再下一次,奶奶回扬州乡下,已经是两年以后,孙子到码头来接奶奶。他个头蹿了些,更显得单薄。还是不说话,低头将奶奶的行李归在一处,用根扁担,挑起就走。奶奶跟在后面,看着他一扭一扭地挑了担子走,还算有劲。到底是乡下孩子,身子再娇也拗不过命。奶奶自己的亲女儿,对奶奶认孙子自然要不高兴,说我可以养你老。奶奶说:你还有婆婆呢!认了孙子后,女儿时常来说她大伯哥大伯嫂的坏话。说他们怎么样算计着向奶奶要钱,要东西;盖房子时,又怎么奢侈,不节省,不晓得心疼钱;还和外人说,是看奶奶没儿子,可怜,才给她孙子的。话到奶奶的耳朵里,总会有反应,虽然不会直接去和儿子媳妇对嘴,可话不是最怕传吗?一传两传的,就要传出些是非。但无论何种是非,都没有孙子的事,都碍不着孙子一点。连奶奶的女儿都不说孙子一个“不”字。孙子是个好孩子。富萍静静地听着,眼面前渐渐有了孙子的形象和动静。她是没怎么见过孙子的,低垂的眼睛里,只有一双并得拢拢的脚,白袜黑布鞋。她也没怎么听过他的声音,那日他来送去上海的盘缠,和她婶娘说了几句,只有零碎的字音飘进耳朵。他们的乡音本来就是细柔的,他的更细柔一些,有些像唱戏。
从小生活在不是至亲的人中间,富萍对人一贯保持审慎的态度,所以,她是会识人的。她只一搭眼,便知道这是一个乖顺的人。现在,这个乖顺的人在奶奶的描述中,变得清晰起来。他牵了父母,弟妹,一大群亲戚和一大堆是非,站在富萍面前。富萍最晓得亲戚是怎么回事了,亲戚就是一大堆麻烦。所以,富萍看到了一个十分麻烦的将来。这时候,孙子的乖顺又成了一个缺点,这使他缠绵在这堆麻烦里,脱不了身。孙子的温柔也成了缺点,当断不能够断。富萍就有些对孙子生恨。这期间。孙子给奶奶来过一封信,找东家的那个大的念过后,奶奶就和富萍说:这信是写给你的。信上一句没提富萍的名字,句句都是问候奶奶。问上海的天气如何,有没有流行性疾病,饮食怎样。倘需要什么家乡的土产,他给奶奶寄,倘若过不习惯,就回来。奶奶的房间一直都收拾着,干干净净。院子里,他栽了几棵向日葵,大花盘正在奶奶的窗户边,打上了一些花影。家里喂的小鸡长大了,生了蛋,母亲把新鸡蛋都留着,给奶奶吃。鸭子也很好,每天拾一篮鸭蛋,猪呢?长膘了,等奶奶回来,可以杀了吃肉……奶奶说:他明明知道我不会回去,还不都是等富萍你回去?这是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写得很优美。富萍不由也被打动了,对孙子的恨意化做了一股怜惜之情。到底,奶奶向富萍提起了回去的事情。此时,已到了阳历年底,奶奶的意思是,富萍应当回扬州过年。奶奶说:不是奶奶不留你住,哪有人过年还出门在外?像我,奶奶说,现在还做得动,就算是东家家里的一个人,你却不能学我。富萍低头不语,奶奶又试探着说:我晓得你也不喜欢你叔叔婶娘那个家,春节和孙子办了事,也好,你婆婆信上都提过两回了!富萍红了脸,奶奶以为她是害羞,哪知道她陡地生了气,心里说:没有家回也不去你孙子家。奶奶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富萍,你要什么和奶奶说,奶奶送你。富萍说:不要。奶奶这才觉出富萍有些带气。这晚上,祖孙俩睡在床上,想着心事。两个小的睡熟了,安静得很,就听见钟的走秒声,嘀嗒,嘀嗒。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两人心里都犯愁,眼看就要到旧历年,人是回去还是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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