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戎装女人

作者:刘 静




  明可欣接过吕师递过来的纸巾,仔细地擦拭着额头、两鬓间、脖子后边的汗水。擦拭完了,她并没有将纸巾丢掉,而是团在手心里,似乎舍不得丢掉。她突然间问道:“吕师,你二哥牺牲的时候你多大?”
  吕师被她问愣了,顿了一下,下意识随口说:“我17。”
  明可欣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那年我20岁,差13天就要过20岁生日了。看样子13真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起码对我是不吉利的。在这之前,你二哥写信告诉我,我过20岁生日时,他会寄给我一个礼物,给我一个惊喜。没想到,让我惊喜的礼物还没收到,他牺牲的噩耗却先到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等邮包到了我的手上时,你二哥已经牺牲大半年了。邮包是用三合板钉起来的小盒子,里边放了一把做工精巧的小笤帚和一本硬壳日记本。小笤帚是用子弹壳做的,沉甸甸的,是你二哥亲手做成的。装笤帚毛的是半自动步枪的子弹壳,而把手则是重机枪的子弹壳。你二哥细心地把弹壳上都贴上了标签,还注明了用途:代我的手心,扫你的床铺。这是你二哥头一次送我礼物,也是最后一次,所以也是唯一的礼物。我带来了,你也看看吧。”
  明可欣从旁边椅子上的纸袋里,捧出了个三合板小盒子,递给了吕师。
  吕师伸出双手,接过了二哥罗曼蒂克的礼物。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看到了那把精巧的小笤帚和那个已经很旧了的老式日记本。
  吕师拿起那把小巧的笤帚,果然如明可欣说的那样:沉甸甸的。同时,也是凉冰冰的,这点明可欣没说。明可欣没说,并不等于她没有感受到,只是她不愿这么说,也不想这么说而已。
  明可欣说:“你翻开日记本看看,看看扉页上,你二哥还写了一首诗。你没想到吧,你二哥也会写诗,写得还挺好。”
  吕师放下沉甸甸的、冰凉凉的弹壳笤帚,双手捧起老式的、绛紫色的、陈旧了的日记本。慢慢地打开,一眼就看到了二哥吕排那熟悉的字迹。要不是亲眼所见,吕师真不敢相信二哥竟然会写情诗。
  墨水似乎褪了颜色,字迹却依然清晰:恋人早已逝去,柔情却依然动人。
  
  思念的时候,
  纸张就是脸庞:
  当笔尖轻轻划过的时候,
  脸上有酥痒的感觉,
  连心也痒了呢,
  握笔的手啊,
  可曾有过感应?
  
  读着29年前年轻的二哥对爱情含蓄而又渴望的诗句,吕师的眼眶有些发热。她忍了又忍,终于把眼眶里的泪给忍了回去。明可欣善解人意地并不看她,而是拿起小巧精致的笤帚,一下一下地扫着手心……
  这样沉默了许久,明可欣才开始继续她的叙述:
  “你二哥牺牲后的第二年,他到你家探望你父亲。他也找到了我,给我送来一样东西,是你二哥的日记,很零散,被裁得七零八落,断断续续。那是你二哥他们部队宣扬他的事迹时,要展出他的日记。他们把关于我的部分统统给裁掉了,他们大概认为,英雄人物不该有儿女情长。那个时代这种认识很平常,也很正常。他不知怎么把那些碎片给收集到了,一点一点地整理好,按他认为的顺序,夹在了一个崭新的日记本里。我看了很感动,感动你二哥对我的感情,也感动他对你二哥的感情。
  “第二年他又来了,他决定以后每年探亲都要先来你家探望你父亲。那一次,他也礼节性地来看了看我。我们在一起聊了很长时间,都是聊的你二哥。他给我讲了你二哥的许多事,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事。他很崇拜你二哥,虽然他们是同批兵,你二哥还比他小一岁,但他还是羡慕他,也崇拜他。我相信他说的话,因为他说你二哥的时候,语气里不仅充满了感恩之情,也充满了羡慕和崇拜。你二哥的确非常出色,也非常优秀。在他们连、他们营、乃至他们团,都占了好几个第一:当年就入党,第二年就提干,当了一年排长又提成了副连长。你二哥都当副连长一年多了,他提干的命令才下来。他说你二哥天生就是当兵的料,当将军的料。他几乎就是个完美的人,是个听不到一个人说他个不字的人。总之,你二哥是个特别难得的人。也许,这种像圣人一样完美的人,人间是很难留得住的。
  “后来,我开始给他写信,他也给我回信。慢慢地,我们通信的内容有了变化。主要是我的信中有了变化。我对他有了感情,很依恋他的回信,也很依恋他这个人了。但他却有顾虑,不敢接受我的感情。在他看来,这是不对的,甚至是罪恶的。他怎么可以接受他救命恩人的女朋友的感情呢?他很矛盾,既不肯接受我,也不肯离开我。我们就这样,在信中又痛苦又幸福地谈起了恋爱。这种情形,大约维持了将近一年。
  “我们的感情,被你父亲无意间发现了。也许是天意,是我们命该如此,也是我命该独身。有一次,他给我写信的时候,也给你父亲写了封请安的信。写完装信封的时候,他还特别担心别装错了,神经质地分别又拿出来看了一遍。越是这样紧张,就越容易出错,果然还是出了错。上帝让他出错,不出都是不行的,两封信果然就装混了。结果,写给我的信到了你父亲的手上,而给你父亲请安的信,却到了我的手里。我们知道信发错后,着实紧张了一阵,很担心你父亲会大发雷霆,把我们的事情搞糟。但你父亲什么也没做,既没有声张,也没有任何举动,比如把写给我的信还给我,换回给他请安的信,等等,什么都没有。你父亲选择了沉默和不动声色。当时我们还为此而暗自窃喜,以为你父亲的沉默就是默许,默许我们的爱情,默许我们的关系。
  “令我们没想到的是,等他再登你们家门的时候,你父亲却委托我父亲,郑重其事地提出了他跟吕军的事。我父亲对他说:你不是一直都想替吕排尽做儿子的义务吗?人家不缺儿子,正好缺个女婿,人家正好又看上了你,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天大的好事吗?连我这个媒人都觉得这是在替天行道,脸上有光呢!
  “在我父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说合下,他还能说什么呢?我父亲连‘替天行道’这样的重话都说出来了,他还敢说个不字吗?本来他就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有负罪感,胆战心惊地不得安宁。这下好了,他解脱了。虽然解脱得非常痛苦,据他说他当时一下子掉了20多斤,人整个都脱相了。虽然如此,可他还是选择了放弃我们的感情,服从你父亲的安排。他在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写道:对我而言,放弃幸福,意味着卸掉了一种痛苦又背负了另外一种痛苦。这两种痛苦对我而言,都是要命的,是一辈子不得解脱的。如此看来,这就是我的命了:一生与痛苦结缘,一辈子与痛苦为伴。
  “他的文笔很好,我很喜欢读他写的信。我是先喜欢他的信,后喜欢他的人的。这样,我们就结束了一段连手都没拉过的书信恋爱。三年后,他同吕军结了婚。后来我猜测,你父亲是不是不能忍受我跟他在一起,才想着用吕军嫁他的办法来阻止我们?从你父亲给了我他一生积蓄的20万的银行卡看来,我的猜测大概没有错。
  “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其实,我的独身未婚,既不是你二哥的原因,也不是他的原因。我也不是没有找过,也不是没有谈过,总归是没找到合适的,也没谈到我满意的。大概这是我的命,命中注定要独其一生。但我的独身,却令许多人不安,比如你父亲,比如他。
  “他调到北京快20年了吧?我几乎就再也没见过他。当然我还是知道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可宁毕竟嫁到了你们家。这样一来,我们就更没有理由见面了,因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东西更多了,也更复杂了。
  “前年,你二哥的一个转业到西安的战友到北京出差,给我打了个电话,要请我吃饭。当时我很感动还有战友在怀念他,没有推辞就去了。去了我才知道,人家还请了他,还有一个在国防大学上学的人,也是他们的战友。那天,他们三个每人喝了将近一瓶的酒。都有些醉了,说了许多往事,也说了许多酒话。他们说到你二哥的时候,都很激动,争着回忆了你二哥生前的许多细节。说着说着,他就流下了眼泪。我相信他,相信那天晚上他流下的热泪的确是为你二哥流的,并不是因为我。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他对我的热情早就消失了,即便过去彼此有过感情,也早就压到心底里去了,并没有打算要把它们翻腾出来。这是真的,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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