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戎装女人

作者:刘 静




  其实呀,这句话是最应该对自己的父亲母亲说了!可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父母亲听到过这样的话呢?直到死,大概也很少有父母听到自己的儿女说:我爱你!
  气若游丝的父亲,似乎一直不肯离开这个世界,一直不肯咽下这口气若游丝的气。父亲的嘴依然微微地张着,已经没有气从里边吐出来了,哪怕是气若游丝的气。但父亲的眼睛一直在缓慢地动着!
  父亲的眼睛已经合上了,但父亲的眼球却一直在合上的眼皮里边动,缓慢地动着!
  干休所的女医生附在吕师的耳边悄悄地说:“你看,你爸好像有什么心事放不下,你去跟他说一声吧,让老首长安心上路吧。”
  吕师伏到父亲的面前,哽咽地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继母在对面对她说:“师呀,别把眼泪掉到你爸身上呀,别让你爸带着眼泪上路哇!”
  吕师用手使劲擦着眼里的泪,她连连点着头,像是在承诺什么,给即将咽气上路的父亲承诺什么。
  吕师望着父亲缓慢转动的眼睛,轻轻地对父亲说:“爸爸,你放心吧,我们会孝敬范阿姨的,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我们也会照顾三哥一家的,您就放心吧。
  父亲的眼睛还在动,缓慢地动。
  吕师又说:“爸爸,可宁马上就要生了,B超上看得清清楚楚的,是个男孩,您有孙子啦,您就放心吧。”
  父亲的眼睛还在动,缓慢地动。
  吕师又说:“爸爸,我知道您是为什么事啦,您是不是要带着我妈回老家去,跟爷爷奶奶他们到一起去?您放心吧,我们会按您的心愿做的,您就放心吧。”
  父亲的眼睛还在动,缓慢地动。
  吕师实在想不出父亲还会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了,也实在无法面对父亲死不瞑目的眼睛了,眼泪又在往外涌,她不得不用手捂住了脸,她担心自己的眼泪掉到父亲身上,她不能让父亲带着自己的眼泪上路。
  李进走上来,附在吕师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吕师掉过头来,透过泪眼望着他,他冲她点了点头,意思是让她照他说的办。
  吕师再一次仔细地擦净了眼睛里的泪,伏到父亲的身边,轻轻地说了些什么。
  大家眼睁睁地看到,老爷子的眼睛慢慢停止了转动,终于安详地合上了。
  吕师悲怆地喊了一声:“爸”!就痛哭失声了。
  谁也无法想象,最后的时刻,一直抓着父亲的手不放的吕师,在伏在父亲的耳边说完那些话的时候,父亲的手,似乎轻轻地用了一下力,似乎是在跟她击掌为誓!
  
  第二十章
  
  吕师吓的,一下子就醒了。
  心脏跳得格外厉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几乎都能听到“咚咚”地响声了。吕师有些喘不上气来,那一刻她才相信:心是会跳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
  母亲来到了吕师的梦里,就在刚才,就在几分钟前。
  母亲的面容是模糊的,影影绰绰的一个女人。但吕师心里清楚,她是母亲,是自己故去30多年的母亲。
  模模糊糊的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令吕师又害怕又好奇。吕师问她:你有什么事吗?
  吕师不是用嘴问的,好像是在心里问的。而母亲却能听到她心里的话,能明白她的意思。母亲说,其实母亲也没开口说话,母亲跟她一样,也是在用心说话,而吕师也一样能听见她的话,能明白母亲的意思。
  模模糊糊的母亲清清楚楚地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吕师一下子就醒了,被吓醒了。
  吕师看了眼床头的夜光表,刚12点一刻。她好像不知听谁说过,说凌晨的梦是最准的,因为这是亡魂出没的时间。想到这点,吕师心里更紧张了,也更打鼓了:这会是母亲吗?这世上真有亡魂存在吗?如果不是,如果没有,那么,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母亲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呢?吕师很少梦见自己的母亲,偶尔梦见,也是泛泛地梦见,是无关紧要的,无实际内容的。而像现在这样,母亲在这个时刻,专程跑到她的梦中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我要回去!
  母亲要回哪里去呢?母亲虽然没有明说,但吕师心里却一清二楚:母亲要回到她的母亲身边去,要回到外婆的怀抱里去!
  昨天是4月5号,是清明节,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里,吕家的子女刚回沧州老家安葬了父亲。遵照他的遗愿,吕家的子女将母亲的骨灰从外婆的身边起走,带回老家,与父亲合葬在一起,葬在了爷爷奶奶的身边。
  还不到24小时,母亲就不干了,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如果没有三哥吕连上次那个那么凑巧的梦,吕师就不可能这么在意这个梦:如果不是昨天刚把母亲与父亲合葬了,吕师也不会这么震惊和恐怖。是的,是震惊和恐怖。吕师的确感到了震惊,的确感到了恐怖!
  怎么办呢?认真对待这个梦吗?把这个梦当真吗?再把母亲从父亲身边起走,再送回到外婆身边吗?这可能吗?家里人会同意吗?外边人不笑话吗?如果父亲地下有知,父亲能愿意吗?能干吗?他会在九泉之下暴跳如雷吧?他会认为是母亲背叛了他吧?可是,他俩到底是谁先背叛了谁的呢?显然是父亲。父亲的背叛在先,母亲的背叛在后。虽然父亲的背叛有他的道理,但你能说母亲就没有道理吗?
  按理说,后人不该管先人的事,活人不该管死人的事。再说,自己在父亲弥留之际是郑重许过愿的,难道能父亲的尸骨未寒,自己就出尔反尔吗?
  但是,漠视这个梦吗?不把这个梦当回事吗?对母亲的要求不予理睬吗?如果,母亲也会地下有知,她会对自己作何感想呢?这么多年了,母亲从没来打扰过她,打扰过她的美梦。这一次唯一的一个要求,她却不能满足母亲,做女儿的于心何忍?心里能安吗?
  哎呀,吕师的头又痛了,头痛欲裂了。
  怎么办呢?这事怎么办才好呢?吕师觉得母亲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比天还大的难题。吕师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吕师心里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光剩下一个个地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了!
  是啊,怎么办呢?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今年真是怪了!吕师在夜深人静的黑暗中,睁着毫无睡意的眼睛,回忆起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情,认为这一年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多事之秋。你看看这一年发生了多少事啊,都是吕师人生中的大事。
  吕师想起江山过生日时的感叹,她感叹自己的人生就像自来水一样无色无味。吕师就想:自己的人生起码不像自来水吧?不是无色无味的吧?怎么说也有点像碳酸饮料吧?“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怎么也可能顶鼻子打嗝吧?从这点上看,自己的人生起码比江山的人生要丰富一些吧?起码不必像她那样,用无偿献血来安抚自己吧?如此看来,如果江山的人生像自来水,那么自己的人生,怎么也应该算得上是可口可乐一样的人生吧?
  现在这个单位不是挺好的吗?又轻松又自在,的确是适合女人待的地方。但轻松自在的地方就一定是适合女人的地方吗?适合所有的女人吗?不一定吧?起码不太适合吕师同志吧?吕师觉得这个单位真是太乏味了,乏味得自己都打不起精神来!虽说是金子在哪都能闪光,但真金却是需要高温的!不是说真金不怕火炼吗?不在火中炼,有谁会知道你是真金呢?那不跟假金子没什么两样吗?
  此刻,吕师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的一切,在心里自己问自己:那种伏在父亲的耳边、让父亲瞑目的话,能兑现吗?我说的是大话吧?看现在这种趋势,我恐怕是说大话了。可当时那种情况,我不那么说行吗?现在看来,父亲就是为等那句大话不肯咽气的。难道自己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闭不上眼睛吗?
  哎呀,真是想不明白父亲他们这一代人,怎么就这么看重将军这块牌子呢?父亲平时老说自己的命不好,其实指的就是自己没扛上将军牌子的事。像父亲这种1938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1955年第一次授衔,他们因为年轻,资历不够,授不上将军衔。没等他们晋升到将军衔,又取消了军衔。而1988年第二次授衔时,他们却被提前一刀切了。对父亲他们这些人而言,当上将军,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光宗耀祖那么简单的事了,恐怕还有更深的东西蕴含其间。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是精神的寄托吗?是终极的信仰吗?是穷其一生追求的目标吗?
  吕师在黑暗中对父亲说:爸爸,我尽力而为吧,噢不,我全力以赴吧!能不能成我就没把握了。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迷迷糊糊中,吕师好像在说:爸爸,您保佑我吧!爸爸,我爱你!
  吕师猛然一个激灵,人又清醒了。清醒的吕师后悔地想:现在说这句话有什么用呢?为什么不在父亲面前说呢?为什么不伏在他的耳边跟那些话一起说呢?要是让父亲听完这句话上路,该有多好哇!想到这,吕师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
  这时的吕师,天平已经倒向父亲那边去了。她在心里像在梦里那样对母亲说:妈妈,你先试着跟爸爸待一段时间看看,如果实在不行,你明年这个时候再来梦里找我,我一定按您的意思办。好不好,妈妈?妈妈,我爱你!
  妈妈,我爱你!爸爸,我爱你!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原书责编侯健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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