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回来的路上,慢腾腾地走着,孩子鼓了又鼓总算把气鼓圆了,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瓮声瓮气地告诉海力布:“我知道我喊了,可喊了啥我一点都不知道。”“那是你的心在喊,你心诚么,心诚得连自己都忘了,你是不是把自己都忘了?”“我啥都不知道了。”“对着哩,对着哩,心就要这么诚,心诚了,心就灵了。”“我都听不见,石头能听见?”“你的心灵了嘛,石头也就灵了嘛,外人是听不见的,就你俩能听见,心通着呢。”
好多年以后,王卫疆失去了心爱的女人,王卫疆就想起草原上的石人像,那个屹立在和布科赛尔草原上的灰蓝色的美丽少女,石头都被感化了,他的心还不诚吗?另一个声音,那是海布力粗壮的声音,跟打雷一样从天顶滚滚而来:“那块和布科赛尔的石头,已经到咱们牧场来了。”乌尔禾西边牧场全是白石头,不是山冈,是那些屹立在草丛里的可以供牧人歇息的石头,用海力布的话讲:白石头可是跟你白头到老的。那时,王卫疆已经二十五六岁了,王卫疆太需要那种厮守终生的女人了,王卫疆就在遥远的地方与空气里的海力布叔叔倾心交谈,海力布叔叔的声音跟电波一样从高高的蓝天上飘下来。海力布叔叔告诉王卫疆:青石头是许愿的,白石头是还愿的。王卫疆突然想起那些石人像都是青石所刻,草原上除了羊群是白的,要碰一块白石头太难了,戈壁滩才有白石头。王卫疆痛苦不堪的时候就到戈壁滩上去,如果不是海力布叔叔的声音,他就出不来了。这是后话。
3
牧场已经空了,留下的空房子全让羊住上了,好房子当马棚。剩下四五个人,也会慢慢走掉的,除海力布外都是小伙子,等他们有了老婆,就不一定留在这里了。
两年后,剩下海力布一个人,几千只羊,还有几匹马。来了一位连长,问海力布回不回去,想回去的话,就把羊卖掉了。这些羊年年都要送走一批,又产下一批羊羔子,羊羔子很快长大了,跟潮水一样生生不息的生命啊。海力布叔叔头都不抬,他正剪羊毛呢,“想卖掉牧场?除非我死了。”连长好像不认识海力布了,走了几步回过头,好好地看这个古怪的家伙。连长带了一个通讯员,连长对通讯员说:“这家伙真的变成石头了,人家说海力布是石头我还不信。”“海力布是猎人。”“你个毛孩子你不懂,海力布字面意思是猎人,字背后的意思是石头。”“他就这么待下去啦?”“他要待下去,又没人逼他。”连长隐隐约约知道一点海力布的经历,连长就告诉通讯员:“这家伙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受过伤,脑袋里还留着一块弹片,不怎么正常。”连长对海力布的了解就这么多,连长不知道那个被美国飞机炸掉的女护士,连长就很难把羊群跟白衣天使联系起来。
连长回到家里。全家都吃了,都休息了。老父亲还在收拾抬把子,用麻绳扎,还不放心又用皮绳子扎,大概把手勒破了,用面面土抹哩。连长就到老人房子叫母亲去劝父亲,甭折腾啦,谁还用这破抬把子嘛,他想折腾我给他买拉拉车,地里有干不完的活。连长也只能在母亲跟前说说,在父亲面前哼都不敢哼一声。母亲说:老东西就那贱命,牛马命,闲不下,闲下就病,就发脾气使性子,跟毛驴子一样,给他手里塞上铁锨砍土镘抬把子,他就没脾气啦。
“我爸咋成了这样子?”
“你爸把力气都使在这上头啦,想丢都丢不开,跟剥身上的皮一样。”
母亲一边说话一边切甜菜叶子,母亲养了一大群鸡,两头猪,两只羊,还有一头牛,母亲的手不停地切草切菜叶。母亲数说老汉,母亲就没闲过。母亲在院子里忙活,父亲在外边忙活。
连长打了个呵欠,连长睡觉去了。妻子孩子睡得那么香,连长反而没瞌睡了,连长点一根“天池”烟抽起来。
母亲端上篮子到鸡圈里喂鸡去了,鸡咕咕咕叫,拍翅膀,叼菜叶子,菜叶子切成指头蛋那么大的小块块,拌上麸皮、米糠,鸡就以为主人给它们做的是美味佳肴。
父亲把抬把子搬到柴房里,把杂物堆上去,抬把子就像一张行军床,再烂的东西搁床上就叫人放心。父亲拍拍手。那双手全都裂开了,冬天就会渗出血,这么一双手,还爱摸孙女的嫩脸蛋,摸一下,孙女就疼得龇牙咧嘴。媳妇也是老军垦的女儿。媳妇安慰女儿:“叫你爷摸,叫你爷摸,你爷摸你哩,又不是刀子扎你哩。”老汉这才发现他的手跟老虎爪子差不多,老汉就笑,老汉就用手背轻轻地碰一下孙女的脸蛋,手背还是有些糙,不过孩子可以忍住了。
连长是军垦第二代了,也就是地窝子里出生的那一代,已经用不上原始的农具了,有收割机拖拉机,再不行也有胶轮大车拉拉车呀,这都是解放手脚的好东西,父亲们算是长在土地里了。连长躺不住了,连长提上斧头到柴房找一块板子,到房子里用女儿的水彩笔在木板上写上一个张字,连长姓张。连长就出去了。连长老远看见父亲在林带边上修水渠,从大渠分出支渠,再分出毛渠,毛渠容易垮掉,父亲跟老太太补补丁一样,这儿铲一铲,那儿塞一塞。一只野兔从另一个洞洞里奔出来,显然是野兔的临时住处。野兔并不怕老人,野兔跑了五十来米,就停下了。老人摆摆手,野兔不走了,老人就拣些石头来塞。老人还掂了掂石头叫兔子看,老人把石头塞进去了。连长心里笑:野兔哪有那么笨啊,野兔会从石头旁边打洞洞的。要在往常,连长会用石头砸野兔的,连长小时候放过羊,可以飞石击鸟,击兔子是没问题的。连长看开了,连长眯着眼睛在林带里旁观父亲和野兔的游戏。父亲对他修筑的防线很满意,扛着铁锹昂然而去,也跟兔子一样,走了四五十步,回过头看了看兔子。老人走远了,野兔奔过去,几下就把石头刨出来了。野兔玩呢,兔子并不真心打洞洞,兔子的窝太多了。兔子只是证明一下自己,你塞的石头难不住我。兔子跃上水渠,连蹦带跳,很快就追上了老人。兔子太调皮了,竟然从老人的胯下窜过去了。老人挥了一下铁锹,铁锹挥那么高,在太阳底下一闪一闪就像伸向天空的一双大手。
连长还是拐到了白杨河的北岸,穿过林带和农田,越过北干渠,很快就到了荒滩上。大戈壁到乌尔禾突然断裂,形成一道陡崖。从石崖到白杨河边的密林和农田,有一个过渡地带,很不规则的沙土地带,生长着梭梭红柳沙枣骆驼刺,其中有几处凹进去的地方比较宽敞,全是高大的沙枣树。克拉玛依的石油鬼子看上这一个好地方,长着沙枣树,南边白杨河,北边红石崖和大戈壁,地面全是平坦的砾石滩,建个办事处太惬意了,离独阿公路又不远。老团长硬是不给,老团长刚踏上乌尔禾的土地就看中这块地方,不种粮食,又是个风水宝地,就给军垦老兵做最后的归宿之地吧,已经有不少老兵躺在那里了。石油鬼子说了,愿出大价钱迁坟,油田有的是钱。老团长就是不同意。石油鬼子找到师部找到兵团司令部,都不行,宁肯不要那笔相当诱人的巨款。石油鬼子只能把若干机构建在乌尔禾镇上,公路穿镇而过,多方便呐,又繁荣了偏远的乌尔禾小镇。连长真正体会到了老团长的良苦用心。老兵们干不动的时候,就跟回家一样躺在幽静的沙枣林里,永生永世陪伴着庄稼地,春耕夏忙秋收冬藏离不开他们的眼睛。连长把写着张字的木牌子钉在一块空地上,正好是两棵沙枣树的中间,父亲母亲最终要在这里安身的。连长坐在沙枣林里抽了一根烟。
连长这个念头是在海力布叔叔那里萌发的。连长知道海力布已经离不开荒凉空旷的牧场了,海力布死了也不会离开那个地方,海力布会变成草原上的石头,连长就这么想着把烟抽完了。连长派人去牧场拉羊剪羊毛的时候,总是自己掏腰包买两瓶白酒,捎给海力布,还要吩咐人家,这是连里送的。连里没有这笔开支。有时是启明特曲,有时是五五大曲,过年的时候就是奎屯特曲伊犁特曲了。
4
孩子骑着马一个人回家,海力布叔叔说你自己走吧,小红马驮着孩子离开石头房子,跃上山冈,越过大片大片的芨芨草,裸露着沙石的浅草草地,接着是绿莹莹的骆驼刺,一直蔓延到白杨河的大片大片的骆驼刺,大概是准噶尔盆地最娇嫩的骆驼刺了,比芨芨草还要绿啊,纽扣一般闪闪发亮的圆叶子,刺是软的,跟鹿茸一样。孩子纵马到这里,孩子就感到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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