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奶奶滔滔不绝地说啊说啊,奶奶使着劲地诉说啊,奶奶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都抖出来了。燕子那时候就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人心的隐秘,人的那颗心呀装着许许多多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更要命的是还有许许多多自己永远也不想知道的事情,会在特定的情况下骤然爆发,让你防不胜防。幸好是自己疼爱的孙女。
  天光大亮,奶奶彻底地醒过来了,奶奶脸上的懊悔和沮丧也是很明显的。燕子那么懂事,燕子欲言又止,燕子马上就明白了,奶奶如果没有如此疯狂如此流畅的内心独白奶奶会憋死的。
  奶奶带着燕子去沙包里刨梭梭柴时,燕子发现奶奶如此热爱大沙漠。祖孙两人已经到了沙漠腹地,连骆驼刺都没有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这里生长过大片茂盛的梭梭。梭梭可以固沙,一簇梭梭总是跟大鸟似的用它的巨翼护着一个山丘似的沙包,沙包是动不了的。梭梭的根须绵延几公里汲取水分,水干了,几十公里甚至几百公里的地下全都干透了,梭梭的枝杈和叶片还能从空气里汲取水分,这样又可以活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空气也干了,远方的风也干干的,梭梭也就干了。太阳的金箭把它射穿了,干透的梭梭全是万箭穿心的样子,就像古歌里反复咏唱的战死沙场的壮士一样,它的力气一下子消失了,它再也收拢不住沙了,那些堡垒一样坚固的沙丘一下子就散了架,绵软起来了,跟棉花一样了。绵软起来的沙子成了奔腾的大海,沙子淹没了梭梭。生活在大漠里的人们在几百年后从沙包里打捞出干梭梭当柴火烧。那可真是好柴火呀!它把太阳射在它身上的箭全都射出去了。你想想吧,跟诸葛亮草船借箭一样它借了太阳几百年的利箭了,简直是一个火焰喷射器,轰轰隆隆呼啸着咆哮着怒吼着,就像地球张开大口在倾泻岩浆。
  这都是燕子上学以后上地理时联想到的。她还清清楚楚记得奶奶点燃干梭梭烤野兔的情景。
  在固定沙丘和流动沙丘的过渡地带,长着沙葱之类的植物,沙鸡野兔沙狐就生活在这地方。村里的人也把兽夹子设在这里,隔天去转转,总能抓到野味。奶奶跟大侠一样,从铁夹子上取下野兔顺手在野兔耳朵后边一劈,兔子就咽气了,动作快如闪电,又侧着身子,燕子压根儿就没看见。燕子牵着牛车,奶奶把野兔丢在车上,牛车晃晃悠悠,祖孙两个一会儿坐车,一会儿下来走走。太阳在头顶飘来飘去,跟大气球一样。太阳不怎么热,吹过沙漠的风温乎乎的。奶奶说,草原那边下白雨啦,风跟洗澡水一样,舒服极了。奶奶的脑袋里好像装了仪器,总是很准确地找到梭梭柴的位置,用铁耙耙刨啊刨啊,从沙丘里刨出一条沟,把整棵的梭梭拉出来,牛车也就满满当当了。用绳子扎紧,可以歇口气了。燕子把草料袋挂在牛脖子上,牛嘴巴就跟锯子锯木板一样响起来。奶奶收拢起地上的梭梭碎屑,点堆火烤野兔。野兔叉在梭梭树枝上,奶奶做个示范,交给燕子,燕子高兴坏了。吃了肉有了力气,奶奶的兴致就起来了,奶奶就大谈沙包的好处。燕子听着听着就明白了,奶奶喜欢托里水一样的沙包。奶奶流浪的日子里睡的是戈壁滩,走私贩子不会进沙漠的,沙漠留不住路标,戈壁滩就不同了,是固定不变的,走私贩子的秘密通道都在戈壁滩和荒山野岭。他们总是绕着沙漠走,万不得已,也是催着驼队快速穿越沙漠,绝不停留,沙漠容易成为走私贩子的葬身之地。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沙漠可以抹去一个人复杂的经历和内心的伤痛。
  燕子还记得奶奶最后一次对她的折腾,谁也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奶奶也没想到她的内心独白要结束了,她说得那么诚恳,那么透彻,看样子她要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那也是她了断情缘的另一种说法。
  最后一笔生意大获成功,完全出乎大家意料,包括她。可以说是情人一个人的功劳。
  大家都累了,她第一个喊累,她是女人嘛,她最有资格喊累,她的声音感染了大家,大家吃饭。在他们的宏伟计划中,这是最后一顿野餐了,吃完大家就散伙,回口里回故乡。也有留下来的,大半是本地人,肯定会留在天山脚下,散落到那些小岛似的绿洲上去。大家手里的钱足够过上安静的日子。花天酒地是谈不上的,过上小日子是没问题的。女人总是比男人心细,她还没意识到那美好的定居生活时,她就在竭尽全力准备这顿饭。
  天知道她是从哪弄来的茶叶和牛奶。她后半夜就离开宿营地拼命往戈壁外边跑,她竟然找到了一个小村庄,被戈壁滩紧紧围起来的小块绿洲,一眼可以望穿的小绿洲挤着几十户人家。太阳刚刚升起,灰蒙蒙的尘雾跟布帘子一样笼罩着大地。上天保佑,她碰到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人家也不怀疑她的身份,就卖给她牛奶和茶叶。她匆匆离开,走上石冈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的土房子,稀稀落落的白杨树,走动的牛羊鸡还有衣着破烂下地干活的人。她马上要过上这种日子了。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
  宿营地在泉水边,她煮了奶茶。大家本来还要睡一两个时辰的,奶茶的香味把他们弄醒了,抽抽鼻子以为是做梦。她太投入了,她仿佛在厨房里操作。有人喊叫:“嗨,你在大宾馆招待弟兄们吗?”她就满口答应。人家喊什么她就答应什么。有人开她玩笑了,“哈,奶,哪来的奶?是你的奶吗?”“你想给我当儿子。”大家笑,情人也大笑。走私贩子骑的都是快马,都是不下崽不下奶的公马,大家笑够了,还是不明白奶是从哪来的。她也说不清了,她把牛奶兑进茶水,盛在碗里。她擦擦眼睛看了又看,阳光普照的千里戈壁,鬼知道从什么地方走出去竟然找到村庄找到牛奶和茶叶。确确实实是新鲜牛奶。奶茶已经喝到肚子里了,大家明白附近有村庄。走私贩子是晚上扎营的,天亮他们就非常警觉。他们从来不让女人单独行动,上天有眼,女人成功地弄来了这么好的奶茶,半个月没有喝到奶茶了,都是啃干馕,有时连水都喝不上。大家真心实意地赞美这顿奶茶,大家回忆起他们吃到的所有的好东西,俄国鱼子酱,伊尔库茨克的冰淇淋,在海参崴他们还吃到了鲸鱼肉,轮船那么大的鲸鱼,他们看到了,也吃到了,都不如这顿奶茶好,新鲜牛奶,湖南茯砖,闻到味儿就浑身打颤。该她品尝奶茶了,大家静静地看她一口一口喝下去最后一碗奶茶。遥远的中亚细亚就是这种习惯,女人总是最后用餐,女人操持一切,侍候大家吃饱喝足,剩下的归她,剩多少她就吃多少,吃不到她也会装模作样舀一碗水喝。她不止一次喝水充饥,大家都知道。大家看她喝下满满一碗奶茶,大家比她还高兴。大家很快就要过上有女人有孩子的生活了。
  他们的老大,也就是她的情人可不这么想,老大趁着奶茶的兴头,还要干一把。大家都愣住了。女人首先喊累。大家频频点头。老大绾起袖子,伸出毛茸茸的胳膊,要大家学他的样子,伸出胳膊试试,身上还有没有力气了。女人说:“那是留下过日子的。”老大笑:“过日子的力气还用留吗,是个男人就能过日子。”老大笑到这里不笑了,嗓子往上一吊一下子变成鹰的啸叫。
  “咱们可不是一般男人啊,咱们是别着刀子走天下的,咱们是男人里的男人。”
  老大把大家给煽起来了。有人嘀咕:“最后一回了,再也做不成那种男人了。”好像是告别演出,始终笼罩着悲壮的气势。大家很投入,每一道关节几乎是出神入化,完美无缺,大家不能不钦佩老大的眼光,钦佩中夹带着感激和感动。
  老大的情绪特别好,不是一般的好,他开始留心城镇上的漂亮女人。在闯荡江湖的这些年里,他在情人之外沾过不少女人,他从来没有动过心,他的心始终在这个女人身上,这也是女人死心塌地跟随他的主要原因。情人知道他的风流韵事,也是抱着宽容的态度。定居的生活就近在眼前,他走过那些漂亮宅子时自然而然就留意大宅子里的女人,他的心就动起来了。平心而论,他的情人追随他走南闯北,闯荡的可不是口里的江湖,那都是跨越好几个国家的沙漠戈壁群山草原,情人变得粗犷暴烈,情人的一切都跟烈日和暴风雪连在一起。情人是意识不到的。只有在巨大的热力融化下,她才能袒露出女人的天性。要命的是在他们最后一次走私成功的时候,那也正是老大对别的女人起了邪念的时候,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缺陷。他们经过一个巴扎,他们同时看到了正在挑选土耳其纱丽的少女,她是从他浑身的颤抖中把目光投过去的,她太熟悉这种坍塌般的一颤了。那一刻,她的指甲抓破了他的手腕子他都没有反应,男人血气贲张,散发出让人头晕目眩的芳香,比他的汗气更让女人迷醉。少女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抬眼皮,血却涌到她脸上了,她的光芒超过了纱丽……她眼睛发黑,神情呆滞。他们匆匆离开巴扎,跟大家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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