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早知道这样子,就该把你养在地窝子里,跟耗子待在一起。”
  王卫疆早就听人家说过了,他出生在地窝子里,跟他同龄的孩子都是房子里出生的。地窝子里出生的大都是在五六十年代,都是他们的哥哥姐姐。王卫疆就在同龄人中矮了一大截,也是母亲张惠琴最伤心的地方。王卫疆一点也不伤心,王卫疆上中学了,王卫疆用物理课本上的光学知识开导母亲张惠琴:镜子能把阳光折射到地窝子里。张惠琴不懂什么叫折射,王卫疆就跑到地窝子里做示范。他们已经住上土坯房子好多年了,地窝子当菜窖用。地窝子里有一股土腥味,黑糊糊的,小窗口投进一束阳光,跟扎了一束金灿灿的谷穗一样,王卫疆把小镜子放在金光闪闪的谷穗中,慢慢旋转,地窝子里豁然一亮,谷穗长满了一地,张惠琴身上都是亮堂堂的。
  张惠琴在地窝子里住过那么多年,从来都是对着窗台的小镜子梳妆打扮,从来不挪动镜子,每天都要擦一下镜子上的灰尘,也是一手摁住,一手擦,不挪镜子的位置。她简直把它当神像了,她在膜拜,在进行一种庄严的仪式,一点点亮光就够了,她很满足了。有一次她正在擦镜面上的灰尘,其实没有多少灰尘,一种习惯罢了,手摁上去的时候,镜子上的亮光就从手指缝里渗出来,手指的皮肉马上显出红润的颜色,手指都亮了。她当时就想要是没有镜子,生活可太灰暗了,地窝子就成老鼠洞了。这个发现太重要了,她越发敬畏这个小镜子。当晚她就问丈夫怎么买的镜子。她已经问过好几遍了,她还想问。王拴堂尽量满足妻子的需要,王拴堂把乌鲁木齐描述得跟北京一样,把大十字描述得跟天安门一样,那个卖镜子的商店就是王府井大街了。女人还要问顶要命的一句话,你为啥要买这个?王拴堂已经是个婚龄快十年的大丈夫了,王拴堂不会实话实说,实际情况是他很偶然上了一趟商店,他不能这么说呀,他告诉妻子:“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我够条件嘛,领导说了嘛,我就跑乌鲁木齐一趟,上海货最好嘛,啥好咱就买啥嘛,咱不能叫咱的女人吃亏嘛。”张惠琴最想听的就是这个。镜子在她心里的位置太重要了。
  让她想不到的是儿子王卫疆能让镜子变出这么多花样,把太阳全搬进了地窝子。儿子一边转动镜子一边说:“老鼠洞里要是有这么一面镜子,老鼠也能把太阳搬进去,老鼠就不是老鼠了,就成老鼠精啦!”儿子王卫疆说话的语气神态动作跟父亲王拴堂一模一样,椽跟瓴,人跟种,谁的种像谁,到底是王拴堂的种。
  张惠琴住不上房子,就气得大哭。张惠琴不会在外边哭的,张惠琴在人面前总是昂着头,越是艰难张惠琴越精神,回到家里就不行了,在丈夫跟前就忍不住了,就呜呜把嘴哭歪了。王拴堂就拿镜子说事儿,一提镜子,张惠琴的哭声就止住了。王拴堂告诉妻子:“你天天照镜子哩,你就没发现镜子的好处么。”妻子跟兔子一样耳朵竖得高高的,倾尽心力听丈夫给她灌洋米汤。丈夫王拴堂万分真诚地告诉妻子,“这狗日的上海镜子,把人照得人越活越年轻,人越活越精神,人越活越爱活。上个礼拜我去乌鲁木齐,顺路去了一趟大十字商店,服务员还是当年那个服务员,五十多岁了,跟个小伙子一样。我说同志呀,你顿顿吃人参得是?人家服务员就笑我没见识,人家就指着货架上的镜子,这么多宝贝围着我,我能老吗?我想老都老不成。人家告诉我,全世界最好的镜子在巴黎,巴黎女人最漂亮,美国苏联都比不上。巴黎下来就数上海了,你看咱乌尔禾的上海知青,跟画儿上下来的人一样。”一个月前来了一批上海知青,张惠琴是见过的。那时候张惠琴的耳朵已经远远不是兔子耳朵了,张惠琴的耳朵成了雷达,丈夫的一言一语一下子重要起来。丈夫声音小小的,跟说悄悄话一样,贴着张惠琴的耳朵根,告诉张惠琴:“跟你一搭来的女同志都变成碌碡了,变成麻袋了,变成水缸了,变成油老瓮了,你没变么。”丈夫的声音慢慢大起来,高声大气地告诉妻子:“你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漂亮。你再住上一栋好房子,你还叫别人活不活!”丈夫说这话的时候,一字一顿,咬紧牙关,跟子弹一样一颗一颗射出来,击中了妻子的心窝窝。妻子再也不闹了,妻子彻底想通了。
  想通了就好,咱就生娃娃。王卫疆就生在地窝子里。
  妻子怀孕不久,边疆吃紧,各团场抽调人马到边境组建新团场,一字摆开。乌尔禾已经很偏远了,乌尔禾抽不出多少人马,顶多一个连队。也就是一个连吧,也不往边境线上开,往边境那边靠一点,不至于出现空白地带。乌尔禾到托里到和布科赛尔大草原之间有一片大荒漠,稀稀拉拉长些杂草,哈萨克人蒙古人转场的时候,在这里打个尖就匆匆离开了。那地方可以算是乌尔禾绿洲静静的后院,白杨河上源星星点点的泉水就是从那里渗出来的,在那里种庄稼是不可能的。动员大会开了好几次,自愿报名的人很少。赵排长和张老师不用动员,他们两口子总是冲到第一线。也不是赵排长有多么积极,是他老婆张老师总跟他拧着,他这辈子就别想安生。他们一家一直跟王拴堂张惠琴做邻居。组织上就把赵排长官升一级,到新组建的牧业连去当连长。牧业连几乎全是单身汉,有家室的就赵连长一个。张老师当不成老师了,牧业连没孩子,办不起学校,老师宁愿去当牧工。不可能让她当牧工嘛,就当她说气话。据说那里有牧区的马背小学,以张老师的教学水平当校长没有问题,张老师真的当了副校长。
  王拴堂张惠琴也在牧业连的名单上。听到消息,张惠琴都晕了。她原以为把孩子生在地窝子里就已经很伤心了,现在要让她到荒漠上去住帐篷。也不是帐篷。团里派人专门盖了房子,石头砌的墙,那地方都是沙土和石头,起伏不定的小石冈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就地取材,打下石料,压上红柳笆子芨芨草笆子。据回来的人讲,那房子跟碉堡一样,炸弹都炸不塌。
  奇怪的是名单里边没有海力布叔叔,大概是一种疏忽,老光棍海力布不吭不哈,太容易让人遗忘了。另一种解释,海力布没有家室无牵无挂,力气大得顶一头牛,是少有的壮劳力,连里不想放海力布。海力布就这么给漏下了。海力布是自己报名去的。海力布的地窝子跟王拴堂家连在一起,王拴堂家有什么动静,会传到海力布的耳朵里,海力布听到女人的哭声,海力布就到连部去问连长去牧业连的人够不够。连长说人早都够了,没你的份儿。
  “我要看名单。”
  连长跳起来:“你以为你是团长,你是师长?你来指挥我,日他奶奶的。”
  “你给不给?你不给我就走人。”
  “你走吧,走远远的。”
  海力布走到门口,撂下一句叫连长心惊肉跳的话。“我不在团场干了,我当盲流去呀,新疆地方这么大,老子随便往哪个日狗湾里一躲就能养活自己。”
  “你站住、站住、站住。”连长急了,赶紧从抽屉里取出本本子,摇得哗哗响,连长舍不得这个壮劳力。海力布大模大样翻开本本子,找到牧业连的名单。团部从各连抽调,别的连去的都是小伙子,他们连已经抽了赵排长张老师一家,加上王拴堂一家,都是拖家带口的。海力布跟个大首长一样,“你这球连长当的,别的连队去单身汉,咱们连一去就是一家人。”海力布抓起一枝笔,“老赵去升官呢,张老师拧麻花呢,王拴堂是我邻居,你们欺负到我邻居头上了,下一个就是我了。”海力布叔叔划掉王拴堂张惠琴,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我一个顶俩,就这么定了,往上报,有问题我负责。”
  “你负责?你个大头兵你指挥我来。”
  “我指挥不成?”
  “嗨——”连长把帽子一甩。
  海力布把袖子一捋,“嗨(鞋)—嗨(鞋)在你脚上穿着呢,你嗨(鞋)啥哩?老子1948年的兵,打过胡宗南、打过美国佬,你鸡巴球1953年的兵,你会拉枪栓吗?啊?你会吗?你也不数一数你长了几根球毛!”
  连长当下就蔫了,摆老资格的兵越来越少,也惹不起。“日他妈,就让你指挥上一次,过过瘾。”连长给自己点一根烟,给海力布嘴里塞上一根烟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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