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王卫疆好几天都不理燕子。
  刘师傅的老婆把两个小冤家喊过去,刘师傅把王卫疆训了一顿。刘师傅就忙去了。刘师傅的老婆接着训。刘师傅的老婆跟燕子在厨房做饭。独家小院,王卫疆在院子里帮师傅劈柴火,刘师傅老婆的大嗓门从小厨房里传出来,左邻右舍都能听得见。这娘们儿是有名的高音喇叭,刘师傅就怯她这一手。王卫疆一边干活一边体会师傅的难处。他就是不明白,师傅这么牛皮的汉子何以受制于女人呢?平心而论,师傅长得太不起眼了,老婆高大白净,丰满泼辣能干,里里外外没的说。娘们儿的难听话一浪连着一浪,很快就听到了燕子的笑声,她终于笑了。王卫疆放下斧头长长出口气,猛地一下又抡起来,连续十几下就把牛犊那么大的树桩劈开了,彻底地散开了,也干透了,木片散了一大堆。王卫疆正在发呆,刘师傅的老婆就喊他进去,一大桌菜热气腾腾,最显眼的是那盆煮羊肉,还有花花绿绿十几个大盘子,大概是大盘鸡。刘师傅的老婆喊一声:“大老爷们儿,肚子胀着呐。”刘师傅的老婆就给燕子传授女人的秘密武器:“收拾男人就是要骂,骂他个狗血喷头,让他狗日的肚子胀,男人嘛,肚子胀才能吃,能吃能睡才是汉子。”王卫疆的胃口就这样被打开了,他这么能吃,肯吃,他听见他的腑脏霍地一下又一下,就像裂开了一条大峡谷,大块的羊肉、大盘鸡都这么吃下去,还有米饭、馒头、拉条子。
   王卫疆吃得大汗淋漓,都不能动了,跟个大狗熊一样憨憨地笑着。刘师傅老婆的大嗓门又嚷起来了:“笑了,你还会笑啊,进门就带着一副死娃脸,不就是跟燕子吵了一架嘛,拉一副死娃脸给谁看呢?王卫疆我告诉你,你要拉死娃脸可以,可你不能拉给燕子看,你到西戈壁拉去,戈壁滩上还有四脚蛇呢,还有毛毛草呢,戈壁滩也不是死娃脸呀。活在这世界上,就没有拉死娃脸的地方。”王卫疆头一次听到“死娃脸”这个词,王卫疆的牙都龇起来。“我的脸真的那么难看?”
  “难看得很,不是一点点,不要说对燕子,对任何人都不要吊那么难看的脸,对一块石头,一块木头都不行,活人嘛吊个死娃脸干脆不活了,死了算了。”
  “你把我说成啥人了?”
  “你有一口气老娘才这么说你,老娘看得起你。”
  “我咋从来没听过这个、这个、这个死娃脸?”
  “回了趟老家,从老家带来的,结实得很,灵验得很。”
  刘师傅是四川人,干瘦,大家叫他瘦驴,老婆是陕西人,是个胖美人,大家还是喜欢用通俗的叫法叫她胖婆娘,有道是胖婆娘配瘦驴,天设地造的一双天仙配,黄金搭档,公司的人还是喜欢用更通俗的说法来戏谑这两口子:“胖婆娘骑瘦驴,恰如其分。”王卫疆脑子里闪出这个戏言,王卫疆忍不住吭一声笑了,这个辣婆娘也乐了,“燕子,好了,好了,你可以带回去了。”
  他们刚走几步,这婆娘又喊开了:“就这么走啊?”这婆娘给燕子做了示范,燕子乐了,燕子一把抓住王卫疆的头发跟牵一只狗一样牵着王卫疆出了大门,穿过林带到了大街上。在人们的一片惊讶中,燕子松开手,王卫疆尾随其后。燕子那种得意!
  燕子后来把这种美好的心情告诉王卫疆了,“我揪住你的头发牵着你,我才相信当年在大漠深处真的捡到了放生羊。”燕子说这话的时候,那么无助那么娇弱,很难把蛮横和胡闹跟她联系在一起。王卫疆知道燕子是无法学到刘师傅老婆那套本领的。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燕子的生命里没有这股子力量。燕子就是燕子。燕子。王卫疆听见自己在心里小声喊了一下。燕子是听不到的。燕子还在津津有味地讲述她的放生羊。燕子相信放生羊,因为这是草原古老的风俗。燕子也相信放生羊是王卫疆喂养的。燕子终于相信了。王卫疆抓起燕子的手轻轻地拍着,那一刻燕子真的成了一个乖孩子,又说又笑,滔滔不绝,好几次挣脱王卫疆的怀抱,来回走动,一脚把石块踢飞,跳起来攀住老榆树的枝杈,花衬衣都露出来了,竟然还能在树杈上晃了那么几下,喘着气,又回到王卫疆跟前,一屁股坐在王卫疆腿上,王卫疆差点倒了。
  他们毕业了,如愿以偿地留在了奎屯。王卫疆在汽车营上班,燕子分到市区一家企业当小会计。
  
  4
  最初的那几年,他们住单身宿舍,他们就梦想着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哪怕是一间黄泥小屋。
  “你真的羡慕土坯房子?”
  “没有砖房的情况下,土坯房就是首选的目标。”
  “没有窝,只能是地窝子了。”
  “地窝子也是窝呀。”
  “我们就住地窝子。”
  他们真的在地窝子里住了一回。那是在郊外,农七师131团的地盘上,还残留着许多地窝子,农工们用来堆放杂物,当菜窖,好点的地窝子让孩子住,都是准备高考的中学生。他们待的那间地窝子已到荒野的边缘了,是种西瓜的农工当窝棚用的,地荒了,芦苇骆驼刺和芨芨草彻底毁了瓜地,农工被迫后撤几百米,包括几片榆树林和杨树林。他们在郊外闲逛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地窝子。里边已经住上了野兔。王卫疆把兔子赶走了。王卫疆第二天来的时候带了镰刀,割了芨芨草,晾在地窝子上,把周围收拾一下,又割了大片的芦苇,晾在地上。空气里全是草液的气息,苦涩而芳香。阳光跟蜜蜂一样大团大团地纷纷下来,全都聚集在割倒的芦苇和芨芨草上。王卫疆在抽一支“天池”牌香烟,王卫疆就像被太阳烤焦了,起火了。
  三天后,王卫疆带燕子来到这里。干草已经铺到地窝子里了,里边的羊粪兔屎和蜘蛛网都不见了,干草的芳香那么浓烈。燕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跟火焰一样腾地一下。他们交往这几年,最厉害的也只是在林带里拥抱亲吻,然后大声喘气,跟树一起发抖。燕子咬住嘴唇:“好呀,你这坏小子,你真把我引到地窝子里来了。你要干什么?”王卫疆嘿嘿笑,不说话:“你吭声呀,你这坏小子你哑了?”王卫疆内心紧张,外表平静,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忽然一只百灵落在地窝子的小窗口上,蹦跳着,鸣叫着。燕子轻手轻脚靠过去。燕子拎起裙子,撅着屁股跪在干草铺上,小窗口底下就是床铺,甚至是个土台子,铺上干草就是一张挺不错的床铺,燕子把干草压得吱吱响,小窗口上镶着玻璃,干草的吱吱声吓不走百灵鸟,百灵鸟的叫声却能传到地窝子里。郊野太安静了,树梢的摇动声都那么清晰。王卫疆他们班有个维吾尔族学生就唱过一首叫《百灵鸟》的歌曲,那是一首民歌,歌唱亘古不变的爱情,曲调忧伤令人心碎,在全校文艺晚会上表演过,也仅仅一次,小伙子唱得那么投入,唱到一半就泪流满面,好像他就是歌中所吟唱的燃烧着爱情的姑娘,为爱情而忧伤、而死亡。燕子听过这首歌,燕子把歌中的忧伤全剔除掉了,燕子跪在百灵鸟跟前,燕子给百灵鸟唱《百灵鸟》,燕子却唱出了一种忧伤的欢乐。鸟儿隔着玻璃都能感觉到这种欢乐,鸟儿的脑袋跟燕子的脑袋快要挤在一起了。燕子的身体弓成一个好看的圆,王卫疆在这个圆跟前站了很久,就像草原高车的轮子,轰隆隆响着,王卫疆跟在轮子后边。王卫疆第一次见到高车的时候就忍不住跟车轮子比高低,草原上的人们就告诉他:你已经长大了,你已经不是巴郎子了。那时,他还没有车轮高,他就问海力布叔叔这是为什么。海力布叔叔告诉他:敢跟车轮比高低的人是死不了的。“真的吗?”“草原上的传统,部落间打仗,总是杀掉战败一方的所有男子,以车轮为准,高过车轮者死,低于车轮的就留一条活命。”那时王卫疆总是蹲在大车轮子老远的地方,不管他长多高,从远处看,他都高不过车轮子。跪在窗前的燕子没有发现王卫疆的异常举动。王卫疆已经上来了,王卫疆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已经高过那个车轮投射到天幕上的圆。百灵鸟显然受惊了,不动了,愣了那么片刻,地窝子里的干草响得那么厉害,歌声也没有了,百灵鸟就蹿到天上,又落下来,绕着地窝子一声连一声地唱着。百灵鸟唱累了,就到树丛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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