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等的是骆驼吧。”
“真的有骆驼吗?”
“骆驼不在沙漠里待着还能去哪垯呢?”
小丫头从老奶奶手里抓起骆驼粪蛋,对着太阳看啊看啊,小丫头的眼睛就亮了,弥漫在大眼睛里的雾霭消散了,眼睛一闪一闪的。小丫头的眼睛隐藏得太久了,老奶奶去邻村接她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缺陷。村里的人也议论纷纷,谁都能看见那双飘着雾霭的大眼睛,还有发愣的怪习惯,人家甚至背着老爷爷老奶奶叫她小瞎子,目前为止还没有传到老人家的耳朵里。老爷爷老奶奶要是听到这个绰号非跟人家拼命不可,以老人家的倔脾气,说不定会搬出村子。老人家本来就住的偏,在村子西头的沙窝窝里,老人家真的要离开村庄到沙漠里去住,谁能忍心看到这个结果呢?有关小丫头的种种议论控制得相当好,再怎么传也传不到老人家耳朵里。老爷爷一辈子大咧咧的,老奶奶心细着呢。老奶奶从人家的眼神里猜都猜到了,老奶奶不想让老爷爷伤心,就把心事捂得紧紧的,自己憋着。
老奶奶这辈子憋在心底的委屈有多少啊,都烂的没影儿了,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她常常在沙漠里捡柴火捡着捡着突然一身轻松,朗声大笑。种种迹象表明,又有一桩伤心的事被化开了,她的心一下子大起来,不笑都不行。她就像个疯婆子,笑得浑身发抖,把沙鸡都吵醒了,沙鸡从骆驼刺丛里窜出来,四脚蛇从沙子底下窜出来,最后出现的是百灵鸟中的佼佼者云雀,云雀在云头上卧着,突然从天而降,很嘹亮地在老奶奶的头顶上空高歌一曲,算是对老人家的祝贺吧。老人是喜欢沙漠的,说实在的,沙漠有沙漠的好处啊。直到有一天,老奶奶捡到了骆驼的粪蛋,老奶奶都不敢笑了,不能把骆驼粪蛋惊跑了,它要是钻到沙子里咋办?老奶奶颤巍巍,一点点靠近,再近一点,再近一点,老婆子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只老鹰,不是用手是用整个身子把那颗粪蛋抓住了……从看到粪蛋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孩子有救了。
小丫头的眼睛亮起来了,小丫头把粪蛋揣在怀里,站在沙包上,眼睛里的光芒一闪一闪,谁都相信骆驼会从沙漠出现的。
白骆驼过来了。不是骆驼是高大俊美的羊。丫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羊,跟牛犊那么大,简直是一匹小马,毛是卷的,两只弯弯的大角,脖子上好像围着一个大围脖,青色的双眼皮,那双漂亮的羊眼睛让人误认为是骆驼眼。
啊呀!小丫头心里不停地叫着,无声地叫着,远远超出她的期待,远远超出她的想象。这哪是羊啊,简直就是天上下来的神!小丫头带着大肥羊走出沙漠。村子里的人都跑出来看。小丫头的脑袋扬得高高的,跟传说中的公主一样。这只美丽的羊可是太大了,比丫头还要高。这是羊吗?有人见过这种羊,据说是兵团种羊场用了二十年时间培育的新品种,也只有兵团有这么好的羊,高大俊美,还能横越沙漠。种种迹象表明,美丽的大羊正是小丫头所期盼的。老奶奶一周前捡到了绿宝石一样的驼粪蛋,小丫头的眼瞳就亮起来了,小丫头就可以看得很远,远方美丽的大羊就穿过沙漠来到她的身边。事情就这么简单。
老奶奶可以放心地告诉小丫头:“这回你该相信了吧。”
“相信什么呀?”
“你不是孤儿,你有爸爸妈妈,对不对?”
小丫头笑了,害羞了,低下了头。
“远方有亲人,沙漠里也有亲人。”
小丫头笑出声来了。小丫头叫起了爷爷奶奶。小丫头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她的胸脯一下子宽敞了许多,眉毛也舒展开了,加上眼瞳里的神光,多俊的小丫头啊。其实她很丑的,除了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小丫头上了学,识了字,小丫头就给远方的亲人写信。一百里外的小镇上有邮电所,邮递员半个月来一次。小丫头等啊等啊。这回不一样了,她眼睛里有光了,她不用爬到沙包上去,她把羊赶到草地上,她到路边等邮递员叔叔。她也不寂寞了,她跟鸟儿一样在老榆树上蹿来蹿去。大漠边上的树歪歪扭扭,很少有站直的,有些树贴着地面长,风太大,把树扭成这样子,不要说孩子,小羊羔就能从树根跑到树梢,树梢一软羊羔子就哧溜下去了。两只美丽的大羊在林中草地上优雅得不得了,吃吃草,扬起脑袋再吃树叶。两只美丽的大羊给小丫头带来无穷的力量和信心。羊是不知道的。
邮递员半个月来一次。小丫头写好信,老爷爷去送,老爷爷送去的是信瓤子,信封是从村子里的小商店买的。老爷爷不识字可老爷爷并不愚昧,以他老人家的智慧他不会泄漏小丫头的秘密。他把信交给邮递员给邮递员叮咛一下就行了。邮递员是个满脸大胡子的中年人,骑着马,在沙土路上疾驰,老远就能看见高高的尘土跟一面大旗飘扬在骏马的头顶。大胡子和他的邮包沾满了灰尘,跟个大土块一样,进村前要拍打好半天。骏马就干净多了,至少脑袋和长鬃一尘不染,尘土只能落到马背上。
小丫头的信件投到邮电所,信封上按老爷爷的吩咐,照着地图写。老爷爷在邮电所的墙壁上见过那张大地图,北京上海天津南京,什么地方都有。“迪化呢?”老爷爷民国时听人讲过新疆最大的衙门在迪化。邮电所只有两个人,一个所长,一个营业员,其他人都是跑邮路的。所长是个转业军人,所长告诉老爷爷:“迪化是清朝政府、国民党叫的,共产党的天下了,叫乌鲁木齐。”所长在地图上找出乌鲁木齐的位置,找出昌吉、呼图壁、玛拉斯、沙湾、奎屯、乌苏、伊犁、塔城博乐、克拉玛依、阿尔泰,在西部边境线跟前找出托里跟和布科赛尔。邮电所所在的小镇是找不到的。老爷爷生活的村庄就更没影儿了,所长还是给老人一个满意的答复:“准噶尔盆地的西北边缘,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边上,大概就是这个位置。”
“哎哟哟,这就是我们村子啊,这么大的沙漠,占这么大一片片。”
老爷爷一下子兴奋起来了,那些鼎鼎有名的大城市只在地图上占一个小圆点,他们生活的沙漠有一只手那么大,老爷爷还真把手贴上去了,捂不住呢!老爷爷呵呵呵笑起来。所长和营业员也笑了。营业员是个姑娘。
“老爷爷你真有意思,北京也没有咱们新疆大。”
丫头的这封信就寄到北京去了。老爷爷笑呵呵地走了。
女营业员把信封写好,贴上八分钱邮票,盖上邮戳。
“所长,这信会退回来的。”
“你是秀才你给孩子写回信。”
“会露馅的。”
“孩子没有父母,你就照这个意思写。”
女营业员还没有结婚,连对象都没有,可她上过中学,读过不少书,她就照书和电影里的情节给孩子写回信,一会儿北京,一会儿上海,好像孩子的父母天南地北到处都有。到底是个未婚青年,收信的也是个孩子,就信以为真。后来女营业员让一个年轻军官娶走了,到阿尔泰去了,接替她的是个粗拉拉的汉子,所长一再叮咛,汉子知书达理,就是懒散,有一搭没一搭的,信件时断时续,更多的信件丢在柜子里,落满了尘土。就在这个时候海力布叔叔从草原深处过来了。
他是从草地上来的,他和他的马缓缓而行,静悄悄地一点声响都没有,缰绳松松的,可行家能看出来马走得有多么地道,纯粹的走马姿势,步伐细密整齐,跟攒动的草叶一样,跟满天繁星一样,真是好骑手压出来的好马啊。海力布叔叔如痴如醉,在马背上酣睡,就像歌手沉醉在自己的歌声里。他的嘴角挂着微笑,他的眼角渗出泪水,碰见他的人不由得肃然起敬。老人们发出由衷的赞叹:“这是一个幸福的人。”这个幸福的人在羊的咩咩声里醒来了,他找到了王卫疆放生的两只羊。其实是羊先发现了他,他梦中的歌手正在唱蒙古长调,用沙哑低沉的喉音,用呼麦,用大悲大喜两种声调同时发音,发到极致的时候,美丽的羊加进来了,那么白的羊,羊的光芒一下子刺穿了海力布的梦幻。海力布身子一挺,就像刀子插进了后腰眼,他全身的血都凝固了,眼前真的有白羊在咩咩叫……
小丫头也被白羊的叫声唤醒了。小丫头在一棵斜斜的大榆树上跑来跑去,眼睛盯着大路,没有看见侧面缓缓而来的海力布。“你是谁?”小丫头在树顶上好奇地看着这个马背上的壮汉。壮汉从马背上下来,两只白羊就迎上去了,壮汉告诉小丫头:“我嘛是它们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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