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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禾

作者:红 柯




  王拴堂还记得白杨河的河道里有一排大树的根,戈壁大漠的季节河,比北方任何地方的季节河更短暂更凶猛,来自戈壁滩的大水跟马群一样呼啸而过,总要冲毁河岸,卷走两岸的林带,有时激流太紧,折掉树干,齐茬茬留下一排树根,跟砍了脑袋的壮士一样。冬天已经过去了,已经不烧炉子了,王拴堂扛着大斧头到河道里去了。田野已经绿起来了,洼地里冒出白汽团儿。密林也是绿中带黄。王拴堂走到河边时王拴堂就不好意思去砍那些树根了,树根全长出了嫩芽,跟娃娃的手指头一样,娇嫩中有一股罕见的力量……地窝子里的炉子昨天晚上烧掉了最后的木柴,王拴堂站在院子里看着带火星的青烟升得那么快、那么直、那么高,就像在春天里吐新芽一样。王拴堂就回来了。
  
  第四章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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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卫疆考上中学了,中学在乌尔禾镇上,也就是137团中学。好几年前张老师一家搬到了团部所在地,赵排长从牧场回来就到团部当科长,张老师在团中学教书。张老师的两个儿子考上北京上海的大学,轰动一时,最小的女儿跟王卫疆在一个班。王卫疆报到那天,母亲张惠琴给张老师捎一大包东西,都是自家产的豆子、腌菜。王拴堂扛着儿子的行李。儿子要住校,虽然拥挤,但比地窝子好。办完手续,父子俩去张老师家。
  张老师都认不出王卫疆了,张老师的小女儿压根就没见过王卫疆,她是张老师搬到乌尔禾镇以后出生的,对白杨河上游的老家没任何印象,只是礼节性地叫王拴堂叔叔,跟王卫疆只能点点头了。张老师家全是砖房子,院墙都是砖砌的,刷了蓝漆的铁皮门。院子里种着西红柿、大辣子、茄子、黄瓜、豆角,还有罕见的芍药玫瑰,有水龙头,有葡萄架,跟小花园一样。老赵在团部工作,能不回家就不回家。“不管他,咱们吃咱们的。”张老师的小女儿很快弄出一桌菜,还打开一瓶石河子产的小白杨酒,好好地款待老邻居。张老师告诉小女儿:“王叔叔是咱们的老邻居,那时候我们住地窝子。”张老师指一下王卫疆:“他就是地窝子里长大的。”小女儿都叫起来了:“真的吗?”弄得王卫疆饭都不敢吃了。张老师说:“你不要不好意思,兵团第一代孩子都是在地窝子里长大的,你是老资格了,跟老红军长征一样。”张老师指一下小女儿:“王卫疆跟你是同学,可他的资历跟你哥是一样的,你要叫他哥哥,明白吗。”小女儿只有点头的份了。王拴堂笑呵呵的,张老师说了,“老王你自斟自饮吧,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不许见外。”王拴堂就把白酒全干了。王拴堂说:“张老师,我把儿子交给你了。”张老师说:“你两口子放心,我能把我的娃娃送进大学,我保证把你们的娃娃也送进大学。”王拴堂高高兴兴回去了。
  张老师让王卫疆每周末来她家吃饭。王卫疆脸皮薄,第一个周末回家去了。第二个周末,张老师的小女儿把王卫疆叫到教室外边,郑重其事地告诉王卫疆:“叫你去吃饭,你怕啥呢?你还是个儿子娃娃。”王卫疆勉勉强强跟在人家后边,就像一头倔犟的驴。赵科长心情高兴也回家过周末了。赵科长每次回家都要在院子里接受张老师的冷嘲热讽:大首长回来啦,大首长光临寒舍啦,多了,都习惯了,赵科长一般情况下沉着脸不吱声,心情特别恶劣时也会反唇相讥,说出的冷言冷语很有杀伤力,张老师奋起反击,也只是势均力敌。这个周末,赵科长推开院门,准备迎接老婆的冷枪冷弹。院子里没人,房子里有欢声笑语,赵科长以为走错了门,环顾四周,恍若梦幻。他就像个特务,一一察看了厨房、柴房、菜园子、葡萄架,每样东西都是他动手做的,既真实又虚幻。女儿叫他,他张了张嘴竟然没喊出声。女儿的脑袋从房门伸出来喊他,他的样子一定很滑稽,他都不知道自己咋进去的,轻手轻脚跟太空人一样。老婆正跟一个小伙子又说又笑,其实都是老婆在说在笑,小伙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样子也刚刚适应这个地方。赵科长一下子就认出了王卫疆:“这不是老王的儿子嘛,咱们的老邻居嘛,哈,那时候还住地窝子,这孩子天天跟野兔玩。”赵科长总算笑了,老婆也笑眯眯的。吃饭时,老婆无意中还给老赵盛了一次饭,老婆都愣了一下。这是他们夫妻间破天荒第一次,彼此还有些不习惯。赵科长不敢有再多的奢望了,很满足了,他的军人意识在告诉他必须稳固阵地。他就高声大气地对王卫疆说:“叔叔跟你爸是战友。知道战友是什么吗?共生死的兄弟,叔叔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必须天天来吃饭。”女儿说:“一周一次他都不肯来,还要我去请,还那么封建,跟在人家屁股后边,保持那么大距离。”赵科长就来情绪了:“嗬嗬,王拴堂还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怕丫头片子,这可不成,虽然是我的女儿,你个大男人,你个儿子娃娃你不能怕她。怕女人咋成呢?这世界岂不乱套了。”赵科长逮住这么个机会尽情发挥,老婆在一边冷笑,暂且满足一下赵科长的心理。赵科长乘胜追击,继续发挥:“你是大哥你就把她当小妹妹,就跟你当年逗那些兔子一样。”“你才是兔子呢!”女儿愤怒了。张老师安慰女儿,也是无意中跟丈夫配合了一次,“你两个哥哥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乌尔禾已经没有你的哥哥了。”“可他们在的时候也没有把我当野兔啊。”女儿都快要掉眼泪了。张老师把女儿搂在怀里:“谁说你是野兔啦?没有说你是野兔嘛。”“爸爸不是说我是兔子吗。”“兔子跟野兔是两码事。”赵科长赶快哄女儿:“爸爸说的是家兔,自己养的,不是野地跑的。”“我成什么啦?我成动物啦。”“大家喜欢你才小猫小狗小兔地叫你嘛。”女儿还噘着嘴。
  女儿好几天不理王卫疆,王卫疆压根儿就不会哄女孩子,他只好远远躲着。到周末时小丫头绷不住了,把王卫疆叫出来。
  “你真的跟兔子玩过?”
  “地窝子比兔窝大一点嘛,你想嘛。”
  “兔子好玩吗?”
  “乌尔禾就是兔子窝。”
  “把我当兔子,把整个乌尔禾都当兔子,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王卫疆就认认真真地解释乌尔禾最原始的含义,王卫疆把蒙古语都说出来了,还说了哈萨克语。
  “班上的同学都议论你放过羊,你真的放过羊?”
  王卫疆的肤色比同龄人黑,又黑又亮又结实,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草原气息。
  “他们还说你是二转子。”
  “二转子不二转子我不知道,我吃的肉比他们多是真的,我是牧场长大的,是真的。”王卫疆不但不生气,还很自豪地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张老师的小女儿还记得王卫疆在她家吃饭时啃骨头的样子。她总是啃不净骨头,张老师收拾残局,父亲赵科长就让女儿看人家王卫疆啃过的骨头,她当时就傻眼了,那骨头干净的就跟砂轮打磨过的一样。赵科长就训女儿:“把你撇到草原准会饿死,没有人给你肉吃。”她当时就在心里嘀咕:“跟狗啃过的一样。”今天又让她开了一次眼,王卫疆又啃骨头了,跟吹口琴一样一点一点慢慢地含在嘴里又是嘬又是吸又是吮,丢开的时候连一点油腻都没有了,白晃晃的,擦都擦不下一点油渍。她真的怀疑王卫疆是个蒙古人或者哈萨克人。王卫疆离开的时候,送到门口,她小声告诉这个浑小子:“你吃的每顿饭都是我做的你知道吗?”“知道。”“都是我盛的知道吗?”“知道。”“知道知道,我问你你知道本姑娘我叫什么?说不出来了吧,还是一个班的同学呢。我告诉你,你用心记,我叫赵晓梅,不是赵小妹,是赵晓梅。”赵晓梅就掩上门不见了,王卫疆在门外愣了一下。
  班上不但有人议论王卫疆是二转子,还涉及到海力布叔叔。海力布这个名字一听就是蒙古人,整个乌尔禾地区已经没有人知道海力布原来的名字了,连海力布的汉人身份都没有人知道了。王卫疆凭什么在牧场待那么长时间,牧场只剩下海力布一个人的时候,王卫疆都没有离开海力布,大家就猜测这两家的关系非同一般,简单的邻居关系是无法解释的。这些议论不会传到王卫疆耳朵里。赵晓梅也不想告诉王卫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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