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刚开始她每天都去新房,拉开窗帘,放进阳光。后来她发现阳光完全可以透过窗帘照进房间,朦朦胧胧,如梦如幻,她就不再拉窗帘了。她甚至不去新房了。她坐在他们最初租的那间土房子里想象他们的新房。一个月后,她就从这栋旧房子里嫁过去了。她不想打破新房的安静。她什么都不想了,女人不就盼着这一天吗?她已经牢牢地把这一天握在手心里了。她就笑了。她上班的时候会笑起来,她在街上走的时候也会笑起来,当然不是那种出声的笑,是她的心在笑。这一切朱瑞全都看在眼里。
  
  朱瑞回忆这一段的生活时朱瑞已经不像是朱瑞了,我们说过是另一个陌生人借朱瑞的口在讲述那段往事。那个声音告诉王卫疆:女人在这个时候有多么美!王卫疆太熟悉了,王卫疆尽量显得很大度,可他还是感受到了被闪电劈成两半的巨大的冰凉。在王卫疆的漫长的一生中,总是出现这种闪电击身的现象,没有声音,没有任何预兆,哪怕带来雷声,可只有闪电,没有雷,更没有雨、中亚大漠那种暴烈的豪雨,没有,连一点雨星也没有,巨大的冰凉完全来自王卫疆自己。从骨头缝里、从血液深处跟一条大鲸鱼一样一下子冲出来了,他完全消失了,连影子都没有了,你简直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王卫疆这个人。只能等那大鲸鱼似的冰柱子化开了,有那么一点点温度了,你就会发现王卫疆还在。王卫疆听人家讲那个曾经在他生活里出现过的美妙无比的燕子。闪电暂时不会出现。朱瑞跟王卫疆一样没有任何危险。朱瑞亲眼目睹了燕子在自己身边如何光彩照人,而且要永远地照耀下去。
  
  朱瑞已经大功告成了。下礼拜领结婚证。一切都很正常都很顺利,顺利得让人不敢有任何想法。朱瑞真的没有更多想法了。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朱瑞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那是一个礼拜天,朱瑞本该好好待在家里,好好地休息,养精蓄锐,有经验的人都告诉他们了,婚礼很累的,打半年工都累不过婚礼的那几天。礼拜天,燕子想好好地伺候一下朱瑞。朱瑞提出去看看新房,燕子就不愿意,燕子要保持新房子的安静和神秘感,尤其在婚期临近的时候,她宁愿待在老房子里。她都不愿意让朱瑞亲热了,差不多有两个多月了。真是跟姑娘一样了,朱瑞再怎么纠缠她都不答应。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烦。这就是后来朱瑞总结出来的女人在婚礼前夕的矛盾心理。那个神秘声音借朱瑞的口这样告诉我们:“要小心,要把女人看紧。”其实朱瑞是比较尊重燕子的,纠缠几次没有成功他就不再纠缠,他似乎理解了燕子的心思,婚前亲热跟婚后亲热还是有区别的,燕子很看重这种区别,就让燕子恢复一下做姑娘的感觉吧,一生最后一回了嘛。过了这个坎,所有的女人都不会有拒绝丈夫的理由了。两个月以来,他们相敬如宾,那感觉还真不错。朱瑞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偏偏要在领结婚证的前夕在燕子心乱如麻的时候再搅上一把。他完全被燕子平静的外表给蒙骗了,燕子几乎足不出户,快要变成封建时代那些躲在闺房里的姑娘了。朱瑞还真的跟燕子开了这么一个玩笑。
  “不要老躲在闺房里,咱们去看新房又不是逛大街、逛商场。”
  燕子就这么被朱瑞劝出来了。出门的时候燕子曾告诉朱瑞:“我真的不想出去。”燕子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心里乱乱的,我只想要静一会儿。”
  “你看你都静成一潭水了,你还要静啊,你都要结冰了。”
  燕子勉勉强强到了新房,蔫蔫地坐在小板凳上,跟个乖孩子一样,看着朱瑞蹦来蹦去像只猴子,燕子忽然对朱瑞有种陌生的感觉。女人结婚前夕都有这种感觉,也是女人最脆弱的时候,几乎在悬崖边上,在火山口上。朱瑞这个浑小子一点也没感觉到危险。在古老的传统里,男女婚前不能再见面了。朱瑞又说又笑,燕子都皱起眉头来了。燕子就把朱瑞支开了。燕子让朱瑞给她买双长筒袜子,是一种很难找的牌子,燕子写在纸条上,非这个牌子不可,反正朱瑞得忙好半天,燕子要安静一会儿。燕子安静下来了,燕子忽然又想朱瑞这个浑小子了。朱瑞才离开十分钟呀。女人就是这么一种心理,上帝要待在她们身边上帝也没办法。燕子开始伸脖子往外看了,燕子的耳朵跟兔耳朵一样都动起来了,燕子开始埋怨朱瑞这个浑小子了。但是燕子知道没有三四个小时朱瑞别想回来,因为那个牌子的长筒袜子在好几公里以外。整个二宫只有一家商店卖这个牌子的长筒袜子,朱瑞买不到是不敢回来的,燕子太了解朱瑞了。这个浑小子你就不灵活一点,随便买一双呀!燕子埋怨了半天,燕子忽然又安静下来了。
  活该朱瑞倒霉,燕子刚安静两分钟,燕子已经不那么强烈地想朱瑞这个浑小子了。燕子本来就是个孤儿,从这家转到那家,还常常一个人去大漠深处放羊,可燕子从来没有孤独的感觉,原来那些巨大的孤独一直潜伏着纠结着,这下可瞅住机会了,一下子扑上来,燕子都发抖了,都双手抱住肩膀不敢动了。这个时候响起了敲门声,燕子一下子就缩到了墙角,燕子全身都硬了,都绷直了。那个敲门声简直是一个洞悉人类心理的大师,那声音忽然不响了,停了那么片刻,给人一种幻觉,燕子以为自己听错了。燕子的身体开始变软,一只手扶地,又挪到小板凳上,连她自己都奇怪在自己家里她干吗要坐这么一个小板凳?朱瑞这个浑小子平时对燕子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今天反而疏忽了,没有让燕子坐小沙发。燕子的屁股只压住板凳的一个角。燕子在期待着什么?燕子无限神往地伸长了脖子,那样子可真像一只天鹅。其实海力布叔叔已经在乌尔禾西边的草原上照着天鹅的形象开始雕刻燕子了,那也是燕子生命中最感动人的放生羊生长的地方。海力布叔叔此时此刻正在白石头上大笔地刻画燕子的形象。燕子绝对是有感应的,燕子有一种展示身体的强烈的欲望。敲门声又响起来了。燕子再也不害怕了,燕子去开门。
  我们想象得不错的话燕子打开门的一瞬间,她希望她眼前出现那个骑在马背上的放羊少年,把草原上的大肥羊带到戈壁滩上,活活给放掉了。从此那个叫燕子的小姑娘就有了永久的向往,她不再缩头缩脑,她那么瘦弱,那么丑,可她还是伸长了脖子,向远方眺望。据说美丽的女人脖子比常人要长,那也是天鹅的特征。王卫疆听到这里都快要流眼泪了。燕子对放羊少年的向往,使得王卫疆这个真正的牧羊人远远落后于燕子的想像。王卫疆还记得燕子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时所表现出来的惊讶,而不是惊喜,此时此刻,王卫疆总算把惊讶和惊喜彻底地搞清楚了。一句话,燕子开门的时候脑子里闪电般出现的,既不是王卫疆也不是朱瑞,而是那个虚幻的、早在她少女时代已经定型的马背少年形象。
  活该他们倒霉,那个敲门的小伙子正好与燕子的梦想相吻合。也不是一下子吻合的。但燕子流露出来的绝对是一种惊喜,一种喜出望外,接着是沉默、慌乱,好像敲开门的是她,她打扰了眼前这个人。问了半天,是这个小伙子敲错门。这可是一个很要命的错误。小伙子在一家浙江人开的家具店打工,专门送货,给燕子送过沙发和沙发床。小伙子装了一车新家具,又送到燕子家,跟货主的地址一对照,简直是南辕北辙,方向截然相反,再错也不能错成这样。小伙子都快结巴了。
  “我一直在想,大姐,大姐,大姐用这套家具正合适。”
  那套家具在车上装着,四脚朝天,还盖了破毡、扎着绳子,就像穿着破衣服的美人,掩饰不住那份亮丽。确实是好家具。燕子碍于面子不能说买不起,燕子就问人家这么好的家具上次我们去咋不摆出来?小伙子就实话实说:“刚刚推出来的新样式,这是第一套,我总觉得摆在大姐家里正合适,那家人不配的。”小伙子竟然用了“明珠暗投”这么一个成语。
  “你念过书?”
  “读的中专,在老家找不到工作只好来新疆打工喽。”
  “这边没亲戚?”
  “有么,帮不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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