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女人反而平静下来了。
女人躺下,被子拉到下巴底下,眼睛睁得大大的。兔子还卧在窗台上,兔子不跳了。兔子抱着小圆镜子,兔子那么知足。丈夫跟她见过两次面,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拿出这个小圆镜子。也是在地窝子里,小圆镜子一闪一闪,地窝子里全是星星一样的光点子、白天里的星星,她就答应了这个男人。两天以后举行婚礼,简单得让人不可思议,两床被子合在一起,两个纸箱子,两个军挎包。新婚之夜她问丈夫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镜子哪来的?丈夫就说从乌鲁木齐买的,她就问在乌鲁木齐什么地方,丈夫就说大十字百货商店,专门卖上海货。丈夫越谈越得意。
“我的运气太好了,指导员刚刚找我谈话,告诉我马上解决我的婚姻问题,我就捞到了去乌鲁木齐出差的机会,我就买到了上海产的镜子。”
“你咋知道给女人买镜子呢?”
“过大十字,好家伙老远就闻到雪花膏的香气,我马上要有老婆了,我原打算买雪花膏的,等进了商店,好家伙,明晃晃的一大堆镜子,就像天上开了个窟窿,我的眼睛都照花了,我的钱只够买一样东西,我就买下了这个镜子。”
女人就把镜子放在窗台上,月亮被遮去了一个角。当时女人只觉得好看,还没看出月亮已经被小镜子剪成了兔子,也没想到月亮就是兔子的老窝。兔子不可能那么老实地待在窝里,兔子不可能那么久地被忽视,兔子就自己跑出来了,兔子一跳一蹦蹦到地窝子的窗台上蹦到女人的眼仁里,女人被吓出一身汗,兔子冻坏了,兔子就安静下来。女人听见丈夫的脚步声,这回绝对是丈夫,不会再搞错了。脚步声,推门的声音,粗重的呼吸,扒衣服的动作,跟剥自己身上的皮一样,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一件一件丢在墙角,那里是放箱子的地方,衣服全丢在箱盖上,揭开被子,跟一个巨大的冰块一样带来了野外所有的凉气。手臂也是冰的,一双冰手在女人的身上游动。女人硬了那么一会儿,男人的呼吸是热的,喷到女人的后颈上,女人的后颈有一个很好看的肉窝,男人的呼吸越来越热,女人转过身把男人紧紧抱住,女人伸出双臂的动作幅度很大,她自己肯定吃了一惊,她的丈夫没有这么粗大的身躯,她的丈夫要瘦一些,又瘦又高。丈夫体察不到这种细微的变化。女人还有那么点小力气,女人不那么羞怯了,越来越主动了,越来越有劲了。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丈夫永远不会知道的,知道了又怎么样?月亮从岩石上奔过来,卧在地窝子的窗台上,女人就让男人看窗台上的月亮。
“我把镜子搁那儿了。”
“不对么,那是月亮么。”
她光着身子跟狐狸一样嗖一下爬出被窝,一手撑在被子上,一手伸长从月亮里掏出小圆镜子,男人看到的还是白晃晃的月亮,女人不会把镜子放在黑暗里,女人稍稍把镜子侧一下,月亮就有了缺口,缺口处长出长短不齐的脸,还有脑袋,还有一双大耳朵、耳朵大得不成比例,跟身体一样大。
“哈”,男人乐了,“野兔!野兔么?”
女人把兔子装在镜子里,放到窗台上,再也不是月亮了,是一只白兔子。
“日能得很么,把野兔引到家里来了,还是个白的,野兔有白的吗?”
“野地里是黄的、灰的、蓝的,到家里就成白的啦。”
“日能得很么。”
男人怀里的女人光溜溜、白晃晃,又光又滑,跟羊脂玉一样,跟河鱼一样,男人不敢使劲搂,又不忍心松开手,男人的手就乱动弹,男人心里一亮,“这不就是一个兔嘛。”男人这么一想,女人就知道男人想什么了,女人就说:“在地窝子里做夫妻,可在地窝子里不能养娃娃。”男人骨头嘎叭响了一下,男人听这话听得太多了,为这话没少吵架,女人甚至不让男人动她。男人紧张起来,男人心里紧张,骨头缝缝里紧张,男人不吭气,鬼也不知道他的心思。男人心里静悄悄的,男人心里静悄悄的时候,他的女人也难捉摸他的心思,女人就会产生错觉,女人就由着性子胡闹。女人要闹就让女人闹。男人忍着。男人的忍性还是比较大的。男人准备大忍的时候,女人压根就没有胡闹,女人说她不想在地窝子里养娃娃,不是旧账重提,而是轻描淡写的一个小小的过渡。女人眼睛亮晶晶的,女人告诉男人:“等他个十年八年,总是要盖房子的,啥时候脱土坯咱就啥时候要娃娃。土坯干透了,娃娃也怀上了,房子盖起了,娃娃生下了,不让咱住都不行。”女人越说越兴奋,女人刺溜又光身子蹿出被窝,趴到窗户上往外看,看了半天,又回来。男人闭上眼睛都能看见地窝子外边的情形,一排地窝子,一个离一个十来米,地窝子前后宽敞得不得了,后边种菜,前边栽树,树只有手指那么粗,树后边就是盖房子的地方。树在月光地里摇摇晃晃地动呢。男人就让女人唧唧喳喳,男人娶了女人,就等于给树上放了一只鸟儿,又跳又蹦还要胡叫,就让她叫。男人打起了呼噜,在呼噜声里女人还在唧唧喳喳,男人在梦中捂住女人的嘴巴,就像捉了一只鸟,鸟儿拼命挣扎,鸟儿的翅膀肉乎乎的,把男人的手弄得痒痒难忍。男人手一松就醒来了,男人手里真的捂着女人嘴巴,女人咬呢,女人一边咬一边喊叫:把我捂死啦!把我捂死啦!女人往窗户上一看,月亮不见了。兔子也不见了。天黑了一会儿,又麻麻亮起来。男人等着女人闹,女人没闹,女人知道马上要下地干活了,趁着天还没亮透,女人趴在男人耳朵根悄悄地说:“月亮跑不了,兔子也跑不了。”男人心里笑:“天上就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么,不是太阳出来就是月亮出来,至于兔子嘛,乌尔禾就是兔子,兔子就是乌尔禾。”
“你笑啥哩?”
“我冇笑啥。”
“你笑啦,我看见你笑啦。”
“冇就冇么,你要不信你检查么。”
女人在男人脸上摸,人笑起来脸上会起梭梭的。男人脸上光光的,再摸就是眉毛和胡子了。
“你把胡子刮了。”
“我又不是新女婿,收拾那么光堂弄啥呀。”
“你不是新女婿?咱俩结婚还不到一年你说你不是新女婿?”
“我是我是我是,日他妈,我不是谁是。”
上工号响了,两口子一起去出工。离他们最近的地窝子住着海力布叔叔,七八个单身汉住在一起。丈夫平时跟海力布叔叔没有交往,这个特殊的早晨,丈夫心血来潮路过这个集体宿舍时,“老刘老刘”地叫起来了。海力布是后来的称号,当时还叫老刘。老刘咋夜进错了门,钻错了被窝,还让女人热烈地拥抱了一下,老刘心里有鬼,平时牛皮烘烘的,听见女人丈夫的大嗓门,老刘浑身酥软,最后一个走出地窝子。那么壮的大汉,塌着腰吊着肩跟个大狗熊一样,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钻出地窝子。他最不想见的一对鸟男女就站在跟前,海力布叔叔快要崩溃了。
“老刘,晚上没睡好,得是?”
海力布叔叔啊啊了两声,海力布叔叔的脑袋慢慢抬起来,脸上的疤痕因为充血显得很醒目,眼睛里有一层雾,跟盲人一样。海力布叔叔听见女人平静的声音:“抽烟解乏哩,把你的烟拿出来么。”海力布叔叔手上有了一根“天池”烟,海力布叔叔抽一口,烟雾就把脸罩住了。两个男人边走边抽烟。烟真是好东西,一下子拉近了两个男人的距离,也给海力布叔叔提供了思考的空间。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丈夫没有疑心,妻子也没有多心。跟“天池”烟一样抽到肚子里吐到空气里,风一吹,无踪无影。不在一起干活,海力布还要往前赶。海力布完全恢复过来了,静下来了。海力布就跟人家两口子打招呼。丈夫又丢给他一棵烟。女人笑得大大方方,笑容里透着一种静静的气息,跟水一样。海力布叔叔心里肯定很感动,外表看不出来。海力布叔叔自己都没有想到这种感动会持续那么久远。那仅仅是开始,从这个女人身上传达过来的温暖亲切的气息再也没有离开过海力布叔叔。
连队食堂的伙食太单调了。有老婆的男人很幸福,女人们总能从野地里弄来野菜,改善伙食。丈夫给老刘送上了香烟,接着就是吃的。不是每天都有。那个年代没有星期天,十天休息一次,有时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休息那天,妻子就大显身手,从食堂打来荤菜,妻子会扩大到满满一锅吃好几天。海力布叔叔有一个从朝鲜带回来的美国造的挺洋气的军用饭盆,既能打饭,也能当锅用。妻子给丈夫打过一次招呼,丈夫就记住了,每到休息日,丈夫就把海力布的军用饭盒提过来,装满再提回去。海力布叔叔想加餐,在地上点一堆火就可以了,军用饭盒烤得黑糊糊的,只有盖子上的草绿色漆皮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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