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王卫疆还真的在野地里过了一夜。王卫疆轻手轻脚到了林带里,扬起脑袋看树顶上的月亮。他还抱住树摇了摇,月亮跟果子一样落下来了,很容易让他给逮住了,把他吓得够戗,他抓住的是燕子又白又亮的小手。“是你呀!”“我不是公主吗?”燕子的两只手又白又亮,燕子的脸盘就更亮了。王卫疆把燕子的手抓得死死的,他自己的手也就腾不出来了。他正急得没办法,燕子脸盘上的月亮就滚过来了,他亲了一下,就收不住了,从嘴巴里出去的不是舌头、牙齿、喉咙、心脏,整个人都出去了,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卷走了,那么长久,那么遥远,他一定用了很大的力气,就跟做梦一样,他好像又回到草原,迎接他的是光背马,好骑手是不用马鞍的,他们须抓住马鬃,他跑得越快就把马鬃抓得越紧。燕子叫起来了:“你抓我的手干啥呢?”
  “我怕你打我。”
  “我不会打你了,打一次就够了。”
  “你骗我。”
  “我真的不打你了。”王卫疆就放了燕子的手,燕子揉着手腕子,踢王卫疆,“这可不是打你,你把我抓疼了,我踢你几下我就不疼了。”
  燕子踢到第六下燕子就累了,他们靠着树坐下来。月亮离开林带到戈壁滩上去了,月亮就蔫下去了,跟纸糊上去的一样。燕子靠着圆浑浑的白杨树,白杨树和燕子都那么丰满,王卫疆心里说:“燕子比月亮还要圆,真不可思议。”燕子拧过头问王卫疆,“你嘀咕啥呢?”“天快亮了。”“还早着呢。”月亮越来越远,天就黑下来了,天把黑暗降到地面,天的顶棚还是那么蓝。他们靠紧了一点,他们感受到的是彼此的体温。寒气逼人,燕子摸王卫疆的下巴,燕子跟说梦话一样贴着王卫疆的耳根,手指插进王卫疆的头发里。
  “你这坏小子,你还有办法弄来这么好的貂皮,是阿尔泰的紫貂吧,据说阿尔泰的紫貂皮穿在女人身上,女人就能在冰天雪地里过夜,我们就在冰天雪地里过夜吗?”
  “我们在一个大篷里。”
  蓝色的夜空覆盖着准噶尔大地。两个人靠得更紧了,他们感觉到他们变得跟虫子一样。
  “有一件大衣就好了。”
  “我穿了毛衣。”
  燕子把王卫疆的手放进来。
  “很暖和是吧,这件毛衣我一直舍不得穿,我穿过两件毛衣了,都没穿这件毛衣,我一直把它压在小皮箱里。”
  王卫疆的手暖和过来了,王卫疆就动了一下,王卫疆就看见了燕子眼睛里的亮光。燕子说:“这是我妈给我织的。”
  “你不是只有爷爷奶奶吗?”
  “我有妈妈的,我没见过她,她离开我的时候一定很伤心,就亲手织了这件毛衣,又厚又暖和,我一直舍不得穿它,放在小皮箱子里,小皮箱也是妈妈留给我的。我妈妈肯定跟我一样怕冷,要不她咋能织这么厚的毛衣。宿舍的人都笑我,燕子你是不是要去翻冰达坂,你是不是要去北极圈。”
  “你的毛衣是白的。”
  “你这坏小子你不笨啊。”
  “是从羊身上直接剪下来的羊毛,自己搓的毛线。哈,你妈妈真了不起,这么好的手艺可不是一年两年能学到手的。”
  “我妈妈在草原上待了六年,她肯定给冻坏了,她就亲手织了这么厚的毛衣。我再也不恨她了。”
  燕子小声哭起来,王卫疆就不敢乱动了,连气都不敢出。燕子哭了一会儿,燕子又说话了。
  “我都搞不清楚她是哪一个城市来的,一个城市的女孩子来到荒野肯定把她冻坏了,她离开我的时候把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全都留下了,你说是不是?”
  “我们家只有木箱子,我们连都是木箱子,只有北京上海来的知青有皮箱子。听我爸讲皮箱子顶一栋房子呢,至少也是带火墙的砖房子,可不是我们家那种土坯房。”
  “你这坏小子,你会讨好女孩子了。”
  “我说的是实话。”
  燕子让王卫疆的两只手都进来了,一只在胸口一只在后背,王卫疆整个胳膊都伸进毛衣里边。隔着衬衫呢,王卫疆还是感觉到好像抱了一只剥了皮的活羊,王卫疆心惊肉跳。
  “你这坏小子又心怀鬼胎了。”
  “我在想海力布叔叔的大皮袄子,我来奎屯报到的时候,海力布叔叔把他的大皮袄子送给我,说奎屯是个寒冷的地方,裹上大皮袄子,雪地里都能睡觉。我嫌它土气,没要。”
  “你后悔了是不是?”
  “我收下就好了。”
  “有我这件毛衣呢。”
  王卫疆的手已经到了燕子的脖颈上,燕子问他还冷不冷。王卫疆咬紧牙关,不说话,喷到燕子脸上的呼吸跟锅炉里的蒸汽一样。燕子摸一下王卫疆的耳朵,烫手呢。“你这坏小子你一点也不冷嘛。”燕子忽然感觉到王卫疆有点不对劲,燕子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可不许欺负我,听见了没有?”王卫疆点点头,那样子就像烈火中的英雄邱少云。王卫疆这么想的时候,太阳的火焰一下子从天山峡谷冲上来了,整个天山跟受惊的马群一样从大地深处呼啸着奔腾着。两个人跳起来,那一瞬间,他们才发现他们抱得很紧,指甲缝都合在一起了,都成了一个圆球了,一下子被太阳的利剑劈成两半,切开的时候还散着新鲜的芳香。燕子垂下眼皮,踢了王卫疆一脚。
  “你这坏蛋,你是个大坏蛋。”
  太阳呼啸着飞离地面,跃上天空,万道金光直直地喷射过来。王卫疆拿胳膊护住脑袋,另一只胳膊护住燕子,就像躲一场火灾一样穿过林带,到路边的餐馆里吃早饭。热腾腾的奶茶,连喝两大碗,才开始啃馕。餐馆老板说:“库车来的吧?赶了一夜的路,都是冰达坂。”他们离开的时候,老板还在叨叨:“库车是个出美人的地方。”燕子拧一下王卫疆的耳朵。
  有一天燕子告诉王卫疆那些信件,燕子吐吐吞吞结结巴巴,好像在说一件伤心的往事。王卫疆总算听明白了。王卫疆都叫起来了,“你这丫头,你太有想像力了。”王卫疆就告诉她漂流瓶的故事,那是外国人的习惯,富于想像的年轻人把信件装进瓶子,投入江河大海,希望有一天被人捞上来,两颗陌生的心灵就一下子沟通了。燕子冷冷地说:“我可不是在幻想,我跟一个小玩意一样从一家转到另一家,我都说不清我待过的地方了。”
  “你不是有爷爷奶奶吗?”
  “不错,不错,我是在沙漠深处被捞上来的,要不是爷爷奶奶我会一直漂游下去的。”
  “爷爷奶奶肯定收到了你的信。”
  “他们不识字。”
  “可他们知道你的想法。”
  “那我就告诉你,我在爷爷奶奶身边才开始写信的。”
  “爷爷奶奶给你安定的生活,你才有这份好心情。”
  “你说这是好心情?”
  “往那么远的地方写信,写那么多信,肯定是伤心的事情。”
  “你这坏小子,你在安慰我。”
  “信里都写了些啥?”
  “让我想想。”
  那些烧掉的信件跟候鸟一样又飞回来了。先回来的是声音,她记得第一封信是用铅笔写的,她刚刚认了字,给爷爷奶奶背诵了课文,当天夜里,她就从床上爬起来,点亮蜡烛,是奶奶用羊油制作的土蜡烛,有手腕那么粗,捻子是用羊毛搓的绳子,土头土脑,照出的光亮都是油腻腻的。现在想起来,那封信有一大半是错别字,还有许多拼音。她有那么多话要说,她憋了那么久,直到她认了字,她就睡不着了,她就趴在小方桌上写起来。她给远方的爸爸妈妈写信。她压根儿没有见过亲生父母,从她后来了解的情况看,她刚出世,父亲就离开她们母女提前回口里了,她在母亲身边待了大半年,多少吃了一些母亲的奶,这大概是她跟亲生父母最微弱的联系了,她还能保留这么一点记忆,依仗的就是那半年的哺乳期,母亲与母亲的体温,一下子断了,又续上了。这就是写信给她的快乐。
  燕子满脸幸福的样子。
  这种美好的感觉不到一个礼拜,燕子又陷于苦恼之中。那段时间,他们的关系人人皆知,他们形影不离。他们有时吵嘴,吵得很厉害。燕子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就无所顾忌了,就说放生羊的故事是骗人的,那些话也是骗人的。王卫疆如五雷轰顶,愣那么一会儿,一下子就疯狂了,就冲上来抓住燕子的肩膀声音压得低低的,王卫疆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燕子听得明明白白,王卫疆在咬牙切齿地重复放生羊的故事。在王卫疆的故事里,燕子听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细节,乌尔禾西边的遥远的牧场,孤独的海力布叔叔成功地扮演过邮递员的角色,海力布叔叔把写信的小女孩的故事带回牧场,海力布叔叔告诉王卫疆放生羊变成永生羊了,放生羊走过的地方,有鲜花一样的姑娘,那个姑娘竟然会写信,写好的信就寄到四面八方,海力布叔叔高高地坐在马背上,用马鞭子指向东指向西指向北指向南,要知道在准噶尔盆地深处要辨清方向是很不容易的。“还有比我们更遥远的地方吗?”海力布叔叔大声地喊叫着,远方的回声在扩散,跟波浪一样,越过草原,越过大戈壁,很快就被空气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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