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人家那么忙,哪有工夫陪我。”
“不是他们陪你,是你给他们帮忙,给小胖辅导辅导功课做做手工。”
刘师傅的儿子小胖上幼儿园大班。燕子就给小胖辅导功课,幼儿园的作业有语文有算术还有手工,燕子做出的手工比小胖的老师还要好,小胖受到了表扬,得了小红花。燕子就把这种好心情带到单位来了,就有了纸船,连飞禽走兽都有了。
燕子以为她忘了那滚滚激流,她到五公里她心里就毛了。跨过水渠上的桥,才能到路口。她低着头,她只看路面,自行车扭了起来,幸亏是加重二八车子,结实耐用,没把燕子摔下来。燕子自己下来了,她推着车子走过去。她听见激流的哗哗声。呼啸而下的雪水带着一股风,把渠两边的尘土和杂物都卷起来了。燕子看见王卫疆的同时,也看见了朱瑞上班的那家饭馆,幸亏没看见朱瑞,她都喘不过气了。她走得很慢。她平常总是把车子骑到王卫疆跟前。她推着车子走,车子也没有声音,就一下子出现在王卫疆跟前,把王卫疆吓一跳。王卫疆往水渠边跑,燕子愣一下才知道王卫疆去洗手。王卫疆天天都去水渠边洗手,她知道呀,她心跳得太快了,她解一下领扣,那只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动作,根本就没解开。她听见哗哗的水浪声,她还听见水被撩起来,在手心手背手指间缠来缠去,然后到了脸上,脖子上,耳朵后边都是水,王卫疆把头发都弄湿了。“毛巾。”王卫疆大声吆喝。燕子拿着毛巾过去了。燕子问王卫疆干吗不用热水洗。
“我没那么娇气。”
“雪水瘆骨头呢。”
“火气大,冇事。”
“冇事冇事,老了你就有事了。”
“你咋啦?你也在水渠里洗过吗?”
“那是过去,现在不行。”
“雪水里有沙子呢,洗油污正好嘛。”
“要肥皂干啥嘛?要洗衣粉干啥嘛?”
修理铺有好几袋阿凡提洗衣粉,燕子给买的。王卫疆只好缴械投降。王卫疆开始吃饭。
燕子下午来的时候拎了一个铁皮壶,还有一个八磅热水瓶。修理铺就有两个热水瓶了,去饭馆灌几瓶开水是没问题的。燕子告诉王卫疆:一瓶是喝的一瓶是洗手的。“把开水兑到铁皮壶里。”王卫疆当场练习了一遍。燕子还是不放心,“你背过我往水渠跑我也没办法。”燕子越说疑心越大,“你不想活了你就往水渠边跑。”
“有那么严重吗?”
“掉下去就没命了。”
“我掉不下去嘛。”
“那么大的水,世界上哪有那么大的水?”
“水不深呀,还不到一米。”
“水紧呀,傻瓜。”
“那倒是真的,水是很紧,跟一群野马一样。”
“那么紧的水,淹死一个人算啥?就把人卷走了,跟卷树叶一样,无踪无影了。”
王卫疆手都抖起来了。“不要说了,我头皮都发麻了。”
燕子长长出一口气。燕子再次送饭来的时候,王卫疆用温水洗手洗脸,地上落了一片水花。王卫疆吃饭。燕子去打开水,到饭馆里去打。朱瑞干活的饭馆在路那边一直斜过去了,只能远远看见“天天来”几个字。燕子不用去“天天来”。路这边有好多家饭馆,燕子就到最近的这家“沙湾大盘鸡”打开水。只有两个顾客吃饭,炉头跟跑堂在聊天,燕子跟他们打个招呼进去打水,从大铁锅里用勺子舀着灌,咕噜噜咕噜噜就像一个壮汉捧着大碗喝稀饭。外边的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炉头和伙计们在谈论朱瑞。她就把一勺子开水倒在地上。大铁锅里的开水冒起很小的气泡,热气也不大,燕子的手停在半空。外边的人照旧聊天,聊那个“天天来”的屠宰师傅。他们已经把朱瑞不当伙计看待了,他们叫他师傅。炉头才有资格叫师傅,屠宰手成为师傅要有一个漫长的过程。
“这小子,把羊杀的,羊迎着刀子往前走呢,羊看不见刀子那是一景,狗日的,绝啦!”炉头边说边拍大腿,“你这肉头,你要学人家呢。”炉头拿话砸自己的伙计,伙计不服气:“咱宰的是鸡又不是羊,改天咱也宰羊去呀。”
“宰鸡也有讲究呢,哪像你,狗日的活脱脱一个土匪,不是把鸡头砍掉就是拧断折断,鸡也是条命么,你就不会待它好一点?”
“不就是一只鸡么,剁碎吃呢,又不是上台领奖进新房当新郎。”
“你还嘴硬,你就不想想你老婆为啥跟人跑了?”炉头是个二掌柜,牛皮得很。炉头又朝另一个伙计开火:“还有你,你把那鸡毛拔的,皮都撕下啦,鸡爪子都掰断啦。”“大盘鸡”靠的是炉头的功夫,味道好,也剁得好,红案再好节疤太大他也无能为力。炉头就有话说,说得昂昂气壮。燕子出去的时候,被斥责的两个伙计垂着头瞅着地面,技不如人,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燕子觉得她走得很稳当,还是有人朝她看,她越走越慢,她就看见“天天来”饭馆的大牌子,跟飞行员额头上的风镜一样悬在饭馆的门框上边,她就心里一惊,她还是把自己控制住了。她大模大样绕一圈往回走,她就是不明白她怎么能走到路这边来,公路上的车子这么多,喇叭一声接一声,她好像长了翅膀飞过去的,她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在桥头看见那队匆匆赶路的蚂蚁,有些蚂蚁已经长翅膀了,蚂蚁长翅膀不是为了飞翔,是为了往地下钻,钻也是一种飞翔。她的脚步很轻,她不会踩蚂蚁的,她跟着蚂蚁回到王卫疆身边。
王卫疆已经开始干活了,王卫疆的脑袋离蚂蚁窝有两指宽的距离,看上去好像蚂蚁钻进王卫疆的耳朵里了。燕子都不敢动了,幸好热水瓶没有掉地上。王卫疆干得起劲,燕子在他跟前站一会儿走开,他没感觉。燕子喊他,他只嗯嗯两声,他太忙了,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上。
燕子就到水渠边上,把一块大石头放下去了,渠边没有多少石头了,燕子从草丛里搬过来,僵卧在草丛里的石头死沉,燕子累出一身汗,胸脯顶着石块,好像跟人打架,怒气冲冲的样子吓死人了,幸好跟前没人。她直挺挺地站在渠边上,手一松,石头扑通一声垂直落下,溅起的浪花有一丈多高,好像引爆了水底的炸弹,那么大声音,水渠底下很快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就像驶过了一列火车,水泥大渠成铁路了,太有意思了。水渠无情地吞掉了石头,有多少石头都会死掉的,都是这种结局,这仅仅是一条水渠,要是一条河的话,早把她吞没了。她不敢想象河里的激流。她不死心。王卫疆用扳手在敲打汽车的部件,咣咣咣,全是刺耳的金属撞击声。这就提醒燕子,还有比石头厉害的东西呢。
燕子到修理铺去,跟猎犬一样,目光扫来扫去,马上就找到一块铁,也不知是汽车上的什么部件,有脸盆那么大,燕子试一下只能搬离地面,抱在怀里是不可能的。她弯下腰,胸脯贴上去都不行。她喘口气。她投下去多少石头啊,都是抱在怀里贴着胸脯,她的体温把石头都暖热了,可它们还是消失在滚滚激流中。燕子有的是办法,燕子用绳子把铁块套起来,铁块有孔,有环,很容易就上套了。燕子就像五十年代的军垦战士拉爬犁一样把巨大的铁拉到水渠边。燕子闭上眼睛,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反正是最后一招了。燕子心一横,把铁块投进去。到底是铁,没有浪花,也没有夸张的爆炸声,而是嗡的一下,地震似的,好像远方在地动山摇。燕子满脸惊喜。燕子甚至产生想象。她从电影里看到过这种镜头,海洋深处铁锚沉到水里,船就稳住了,海上的风暴和波涛一点办法都没有。燕子的眼睛眯得细细的,光芒四射的太阳都成了蓝天的锚,否则太阳会掉下来的。燕子还是听到了可怕的声音,燕子蹲下去,燕子听到了她最不愿听到的声音。铁块好像长出了爪子,死死地抓着渠底的水泥板,激流的力量拉着它往前移动,每移动一步铁块都要奋力抗争,但还是争不过源源不断的激流的力量。
燕子也在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脚步迈得那么小,过桥头时她看见了蚂蚁,黑黑的小点点,排成整整齐齐的一行,就像被磁铁吸过去的铁末子,蚂蚁可是太像碎铁末子了。铁块粉身碎骨以后就是这种样子。过了桥头,一直往前,燕子忽然看见朱瑞迎面走来,燕子再也忍不住了,胸中激起万丈波澜,她都听见她的心在大声呼喊,大概把朱瑞吓住了。朱瑞惊讶地看着她,惊若天人的样子,好像才认出燕子。燕子就不仅是胸中怒火了,燕子的脑袋也在激烈地爆炸,跟原子弹的蘑菇云一样。这也是她从电影里看来的,具体地讲是有关原子弹的纪录片,拔地而起的蘑菇云就像大脑里的左脑与右脑,被一股强力带到天上去了。燕子甚至还为朱瑞担心呢,你不该撞我的枪口呀!燕子憋坏了,燕子心一横,扣动了扳机。不但没有伤朱瑞的一根毫毛,朱瑞还在笑呢,是那种温和的微笑。后来朱瑞告诉她,她投向他的是嫣然一笑。朱瑞告诉她,他知道这个词,但读不出来,在小说里经常见到各种这样美丽的女性“嫣然一笑”,朱瑞在生活中还没有见识过呢。“他奶奶的,那一天,我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英雄豪杰为女人拼死奋战,女人肯定对他们那样笑了,跟原子弹一样,一下就把男人击垮了。”朱瑞也用了一个原子弹。朱瑞还专门查了《新华词典》,连拼音都记下了,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出“嫣然一笑”以及拼音。那时他们在乌苏乡下的村庄里,大雪覆盖了静静的准噶尔,朱瑞告诉燕子那个天的下午,“你就对着我笑了那么一下,我的头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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