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我心里乱得很。”
“毡擀好了,就要躺上去美美地睡呢,要不然就落下尘土了,就叫虫子咬了,就松泡泡的跟棉絮一样了,你就忍心了?”
“人家就要结婚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跟结婚没关系。”
“啥?你说啥?”
“你不能让女人带着哀怨去结婚,你是个人就应该让女人欢欢乐乐去结婚。你这是对老天爷尽职责呢,白长这么大个子。”
朱瑞就到后院磨刀子去了。朱瑞给磨石浇上水,连小板凳都不要,蜷缩在地上,听见刀子在石磨上霍霍响,看不见磨石和刀子,两只大手捂得严严的。老板对伙计们说:“狗日的打火镰呢。”伙计们不明白啥叫打火镰,老板就告诉他们:“磨出火来,不是火镰是啥?”伙计们噢一下,就看见朱瑞伸出手在盆子里掬一把清水浇上去,伙计们又糊涂了:“浇水呢,水火不相容么,不能打出火?”老板已经不屑于回答这个小儿科问题了,伙计中间还是有聪明人,马上就反应过来了:“森林起火哩,树都是绿的,活的,长着长着就把火长出来了。”炉头也反应过来了:“对么,对么,凉水变成热水,变成开水,还变成热气上天呢,水变火呢。”有人嘘了一声:“我的爷爷,不是火,是电,电闪呢。”朱瑞的手再也捂不住了,白煞煞的电光从手指缝里闪射出来,朱瑞把这团电光举在手里瞧了瞧,还吹了一下,收在袋子里。确切地说是刀鞘。磨刀石松塌塌卧在地上,石头里的火全让朱瑞掏走了。朱瑞没走正门,从后门出去。大家互相看一眼:“带刀子出去没好事,那么快的一把刀子,跟雷电一样,寻事去呀。”老板制止了大家的胡思乱想:“他能寻啥事?他寻他自己呢。”“自己寻自己,哈,那还用寻吗?那不成梦游症了吗?”年轻人好奇心重,有两个小伙计就跟上出去了。老板说:“去开开眼,长长见识。”老板指一下剩下的伙计:“你几个就算了吧,二十七八、三十好几的人了,成家了立业了,女人给你们淬了火了,成了钢了,拿不住自己人家会笑话的。”大家就笑了,“就是就是,拿不住的话,就丢了魂了,到处找呀,找着还好,找不着麻烦就大了。”
朱瑞没走远,就让蚂蚁给拦住了。应该说是他找到蚂蚁的,他老远看见蚂蚁,两只脚当下就不乱了,不拧麻花了,稳当了,身子也端了,腰也直了,轻轻走过去,跟上蚂蚁的队列。他又不是没见过蚂蚁,他对蚂蚁熟悉得很。他跟上蚂蚁过了桥,到路那边的荒野,过了十几个沙包,都是长着红柳和梭梭的固定沙包,蚂蚁窝就在沙包下边,蚂蚁全都进去了。他的手紧跟上,就堵住了蚂蚁窝,后边的蚂蚁连想都不用想就上他身上。当然从手开始,顺着胳膊。蚂蚁不乱跑。他能感觉到蚂蚁到肩膀到头上,他的头发又浓又密,蚂蚁很容易就钻进去了,蚂蚁好像到了原始森林,他的头就大了。他咬着牙,蚂蚁越聚越多,四面八方的蚂蚁全都来了,连红蚂蚁都来了。他听过红蚂蚁咬死人的传说。他不怎么怕死,就这么奇怪,就这么不可思议。长出白翅膀的蚂蚁也来了,它们就像天使,它们代表了天空一族。魂飞魄散的时候,人的精神可以上天入地,无处不在,自己根本不知道。上中学的时候他就听说塔城那里的百岁老人吃蚂蚁。蚂蚁让人长寿,蚂蚁就能救他。他眼睛里有了光,他看到的第一个形象就是燕子。燕子守着蚂蚁不让人踩,不让人伤害它们,很多人跟她吵,骂她神经病。从那天开始,他的生命就改变了,他一下子就洞开了,蚂蚁就很容易进去了。现在蚂蚁全到了他的头上。他可以松开手了。他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把偷看的两个伙计吓跑了。蚂蚁回到窝里。朱瑞也要回家了。
朱瑞进去的时候,两个伙计给大家讲得正起劲,朱瑞就大喊:“燕子也是你们说的?她救了蚂蚁,也救了我,你们嚷嚷啥呢?我得救了,你们懂不懂?”两个伙计当然不懂了:“我俩都看见了,蚂蚁快要把你咬死了,红蚂蚁都上去了,红蚂蚁有毒,毒都上身了,开始说胡话了。”两个伙计发抖。老板说:“没那么严重。”
朱瑞鼻子一哼,到后院去了。
两个伙计还在喋喋不休,老板就笑:“他没事,你们两个童子鸡还嫩着呢。”老板指着那些有家有室的伙计:“问问他们。”大家都笑:“那是正常反应。”“那是吃到了肉,你两个生瓜蛋没吃过肉。”“啥,你说啥,我俩天天吃,羊肉牛肉,驴肉都吃哩。”“吃你娘的奶去。”“青春期还没过呢,没长大呢。”“蛋儿没长结实呢。”几个无耻的老伙计摁住小伙计,在下边胡抓:“不对么,长实了么,跟秤砣一样,四两压千斤呢,这狗日的是有一斤多。”老板下命令:“放开放开,把娃放开。叔给你俩说,你俩长结实了,就是还没开窍呢,叫谁家的大嫂子给你俩上一课。”老板问这些有家室的老伙计:“哪个帮忙?哪个帮忙?给解决一下。”大家低下头:“老板欺负人哩。”“找燕子去,燕子是个活菩萨,把朱瑞这个屠夫都引上天堂了。”两个小伙计听得目瞪口呆。老板见好就收:“行咧行咧,师傅引进门,修行靠自己,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大家都笑。两个小伙计跟着一起笑。有老伙计用肋捅了一下小伙计:“往后呢,多长个眼睛。”
他俩就看见朱瑞了。朱瑞到羊圈里去了,羊圈里只剩下三只羊了,那只最大的羊好像知道,轮到自己了,就主动走过来。朱瑞不急着走,朱瑞站在羊圈门口,打开一捆草撒在地上。刚割的牧草,还有些新鲜,花儿还没开。那两只羊吃得很香。马上要宰的羊一般不会再吃东西的。朱瑞把手里的草递给这个大肥羊,大肥羊一口咬住,慢慢地嚼着,草和叶子有节奏地晃动,羊不肯低下头,草也不落下一枝,全吃下去了。朱瑞希望羊多吃一点,羊吃完现成的,就不肯低下头吃脚下的草。
朱瑞就出去了,羊跟在他后边。到了后院,朱瑞拿一块白布蒙上羊眼睛,这个举动让人吃惊,与他们相邻的回民饭馆宰羊时用布蒙眼睛念经。羊一点也不吃惊,好像朱瑞在修饰打扮它呢。朱瑞把羊放倒在地上,用绳子扎住三条腿,用清水洗净嘴和蹄子。朱瑞就不吭声了。空气凝固了。朱瑞跟石头一样一动不动。风吹乱他的头发。阳光照着他的背,照着他的后脑勺,他好像在祷告,他又不是教徒。没听说过朱瑞皈依什么教啊。朱瑞这么虔诚。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够长的了。朱瑞身上的某种东西苏醒过来,从他的腰到背到脑袋可以看出一股力量在上升,一下子把朱瑞给提起来了,朱瑞刚起身,就迈出右腿,再迈出左腿,跪在地上。
“她要结婚了,我咋办呢?”
羊被捆着眼睛被蒙着,羊一动不动,可躺在地上的姿势跟睡熟了一样,羊脑袋就像从地上刻出来的一幅画像,从羊脑袋到脖子到整个身体一直到四肢很快就从地面活脱脱显示出来了,明白无误地告诉你,羊与大地同在,羊一直在这里。此时此刻,朱瑞连同那两个在窗户里边窥视的小伙计全都看在眼里,羊就像投射到地上的一束光,大白天,太阳当空,在太阳之外天空竟然还有光照在地上。上天回应了大地,也回应了朱瑞。朱瑞总是把羊洗得干干净净的。离开草原的时候,朱瑞就在海子里洗去了羊身上的灰尘,朱瑞带回来的是一群白羊。朱瑞每天还要用清水刷洗。老板当然高兴。饭馆干净,羊圈也干净嘛。清水洗过的羊就有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光泽,站在暗处也是亮晃晃的。躺在地上,地上也是亮的。两个小伙计都看到了,那侧身躺着的白羊就像从地底下溢出的清水。朱瑞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朱瑞就解开了羊蹄子和羊眼睛。朱瑞解绳子和布带子的时候,两个伙计心里一惊,因为朱瑞的动作太奇怪了,好像给自己松了绑,羊是那么坦然,羊眼睛里闪射的是那种光芒,它在安慰朱瑞,好像受伤害受捆绑的是朱瑞。可不是朱瑞吗?朱瑞都跪下了,朱瑞是带着哭腔问该怎么办。心上人要结婚了他咋办呢?他们都听到了。朱瑞怕拿不住自己。两个小伙计真是开了眼。他们很兴奋,舔着嘴唇。朱瑞在羊脑袋上摸了一下,朱瑞就向饭馆里边走过来。两个小伙计蹲下,地上有一筐皮芽子,他们一人抓一个皮芽子剥掉上边那层跟包装纸一样结实的紫红色硬皮,皮芽子的肉就露出来了,味儿也出来了。两个小伙计打喷嚏,朱瑞从他们跟前经过,朱瑞也打了一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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